黑马迈开四蹄,惊恐狂奔,身上的人还在不断地挥动马鞭。
天色将明时,黑马终于在一道庄肃的石门前停下。
那里,有两个守门人。
萧珩下马上前,问:“高照呢?”
来人看清萧珩的脸后眼睛蓦地亮了,忙道:“郎主,我马上去叫他。”
守门人很快去而复返,后面还紧跟着一个黑衣高个青年。
“郎主。”黑衣青年躬身向萧珩行礼。
两人来到一棵通天古槐下。
萧珩站在树荫里,看着眼前的人。
黑衣青年神态恭敬:“郎主,有何吩咐?”
“高照,替我寻一个人。”
萧珩将之前画好的画像递给他:“不论是街角陋巷还是天南地北,你都要找到她。”
高照接过画像看清她的面容后谨慎询问:“郎主,人找到后是就地格杀还是抓回来交给您亲自审理?”
“都不用,你只需要找到她,告诉我她在哪里,是否活着,是否安康,即可。”
“是。”
*
一年后。
萧珩一身绯色官袍正穿行于汉白玉御道往阊阖门走去,他步履沉稳,只是眉宇之间笼着一层倦怠之色。
自从清阳王回宫之后,陈太后更加肆无忌惮,垂帘听政已经满足不了她噬权的野心,在亲后派的顺水推舟下,她直接从幕后走到庙堂之前,让工部打造了一把凤椅与皇帝平起平坐,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
而陈洛那边,他就像一只打不死的苍蝇一样,时不时在萧珩耳边嗡嗡两声,给他制造点小麻烦,让萧珩头疼不已。
南方叛乱已平,高不悔在逃,李瑞驻守南方,监督改稻为桑,陈非拥兵自重,制衡北羌,这一切环环相扣,竟让他找不到一点可以突破的口子。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萧珩脚步微顿,忽地脑中一道白光闪过,犹若甘霖临降心田,是的,他想到了,他需要一个人。
突然,御道上响起一阵环佩叮当声,伴随着一声又一声清脆的“阿瑛”撞进他的耳朵。
萧珩侧首,看向那个向他跑来的人。
“阿瑛!你去哪呀?”少女奔至他的跟前,白嫩的脸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绯色。
萧珩垂眸,躬身行礼:“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哎呀,我说过很多次啦,你不用向我行礼。”
“微臣不敢逾矩。”
安乐摆摆手:“好好好,我不勉强你,其实我,我之前去你府上找过你,你那个时候还在生病,后来我一直想去看你来着,可爹爹总不让我打扰你。”
“有劳公主挂念,我的病已无碍。”
“哦,也是啊,都过去这么久了,那今日你就陪本公主一起出去玩吧!听说东市有斗鸡可以看呢!”
萧珩微微欠身:“微臣公职在身,恐怕不能陪公主了。”
“啊?这样啊,那好吧,那……那我也不去玩了,我陪你吧!”
“殿下,这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自从我回宫后你好像一直都在忙,改日我和婶婶说说,让她别给你安排这么多事情。”
萧珩闻言扯出一个没有什么温度的笑容:“殿下真是说笑了,微臣还有要事需要处理,就先告辞了。”
“阿瑛!阿瑛!”安乐正要去追萧珩。
一个人影却挡在了她的面前,安乐看清来人后秀眉微颦:“怎么又是你啊!”
薛仲怀:“今日听说东市有斗鸡大会,公主殿下要一起吗?”
安乐拂袖转身:“不去了!今日爹爹送了一只新的波斯猫给我,我要回去逗猫玩。”
薛仲怀不死心道:“那公主殿下哪天想出去玩了叫我呀,我陪你去。”
安乐闻言加快了脚步,很快她的身影就行远了。
薛仲怀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宫门下钥时才转身离开。
萧珩办完事情再回府时已经是深夜了。
这些天他连日奔波,身子早已经支撑不住。
盛夏的夜风微凉不经意吹起他白色的袍衫,他慢慢穿行过廊道,□□,拱门,就像是一只随时能散去的孤鬼。
好在,当他行至后院时屋里早有一盏明灯徐徐亮着,那点微弱的光芒透过门窗落在门前,淡淡的,暖暖的,像是一抔月光,等待着归人。
萧珩内心的空洞被这盏灯填补了不少,即将如沙般散去的身体也因为这盏灯重新聚拢回魂。
他扶额笑了笑,笑他自己。
不记得从哪天开始,他就让卫昶在他回来之前将陶案上的那盏灯提前点上。
他怕黑吗?
是的,他怕黑。
萧珩永远忘不了十二岁那年他和一匹老狼困在一个数十米深的陷阱大洞里,那天,雨下得那么大,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看见一双发着绿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他听见狼的喘息低吼,为了活命,他只能和老狼抵死相搏,冰凉的狼牙差点咬破他的喉管,黑暗狭窄的空间里他只能凭借着那只狼的声音厮杀缠斗。
后来他用匕首捅穿了狼的肚子,鲜血肠子流了一地,十二岁的萧珩杀红了眼,他低头,毫不犹豫的划开狼的喉管,吮吸温热腥膻的狼血。
再后来,他就和这只老狼的尸体待在无尽的黑夜深洞里,一日,两日,三日,每当黑夜来临,他就会升起莫名的恐惧,仿佛不知何时那无尽的黑暗里就会伸出无数双手将他拖进洞壁里去一样。
不过以前,他也是会在深夜一个人回到那个空荡漆黑的屋子,可后来,总有一个人燃一盏孤灯等候着他,四年,整整四年,他习惯了光明又怎甘心重堕黑暗?
萧珩缓缓推开木门,夜风随着门户大开闯进室内,将窗台上的花叶吹得瑟瑟摆动。
他跨进门内,褪去外袍,挽起袖子,像曾经阿玉那样点香,煮茶,然后跪坐在陶案前拿起一本书默默地看着。
窗外花影攒动,月上柳梢。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合上窗户,给陶罐里新种的兰草和旁边清白玉瓷瓶里的一株海棠浇完水后才转身吹熄蜡烛,伴随着满地的清白月光,他一个人,那多年没有弯下的唇角竟噙了笑,慢慢地走进寝室。
*
阿玉在女司署的日子很快接近了尾声。
一个月后就是临终考核,是以所有宫学生都在拼命学习生怕被分去做奴婢,阿玉她们寝室也一样,天天熬灯油学习到深夜。
这天晚上,她们四个正在学习,突然旁边的刘春夏和青青低声嬉笑起来,笑得被子都在抖。
被子抖?
阿玉颦眉,往日她们这个点都在陶案边学习,今日怎得睡得这么早?
她刚想要询问就见青青满脸通红的下床倒水喝。
“青青,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在一旁练习算术的柳清云率先抬头问道。
青青拿水杯的那只手抖了抖,随即“咕咚咕咚”把水喝完,这才抬起那双湿润的眼睛小声道:“我不好意思说,你问夏姐姐吧,可臊死我了!”
柳清云满脸疑惑地看向刘春夏,后者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于是柳清云和青青两个人一起过去了。
半晌后,单薄的被子又是一阵抖动,伴随着三个姑娘的嬉笑声。
这是咋了?
阿玉看着东侧床铺上的三个人彻底懵了,过了一会儿,柳清云红着一张小脸探出了半个身子,她朝阿玉道:“阿玉姐姐,你要不要也来看看?”
“看什么?”
刘春夏抢先道:“好东西!最近不是学习太紧张了吗,我找了点趣味本子看。”
趣味本子?
阿玉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得起身走向她们。
刘青青给她让出一个位置让阿玉趴在最里面挨着刘春夏,这样一来她便能很清楚的看清春夏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本厚厚的小册子,此时被春夏翻开固定在某一页上,阿玉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只一瞬间,她全身血液上涌,立刻捂住了眼睛,差点尖叫出声!
一对男女裸着身子交缠在一起,甚至连两人交合的部位都画得清清楚楚。
太荒唐了!
阿玉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刘春夏按住了,她眼里有一丝促狭闪过,笑道:“阿玉,你反应这么大干嘛?”
“我、我,这也太……”
“哎呀!害羞什么呀!这以后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嘛,提前看看还能长点经验呢!”
青青在一旁笑:“我看夏姐姐着急找个男人经历一下呢!”
“去去去!别瞎说!你们还想不想看了!”
“看看看!咱们看到哪了?狐仙姐姐报恩穷书生?”
“对对对!就是这个!”
几个人又凑在一起翻看新的一页,阿玉下意识扫了一眼,这下一页就是正常的文字小故事了,看来是图文并茂的小册子啊。
姑娘们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难免对于男女情爱有着探索的兴致和天生的好奇。
阿玉看着看着,也被那缠绵悱恻的小故事吸引了,于是四个人挤在一张床铺上兴致勃勃地看起来,看到令人脸红耳跳的内容时又是一阵嬉笑打闹。
直至天色将明时,她们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然而通宵看话本的代价就是第二日上课时打瞌睡,阿玉她还好,其余三个人简直眼睛都睁不开了,趴在陶案上任凭阿玉怎么叫都叫不醒。
阿玉无奈扶额,只能眼睁睁看着台上的老师将她们三个骂了一顿并处罚她们今日散学抄写功课。
快要下课时刘春夏趁着没人看见将怀里的小册子递给阿玉,暗示她让她带回寝室,阿玉心知她是怕被老师看见于是点了点头将小册子塞进了怀里。
下课以后她们三个走不了,阿玉只好一个人先回寝室,然而还没走两步就被董女使叫住了。
“阿玉。”
“在。”
董女使走到阿玉身边将一叠文书交给她,叮嘱道:“你把这些送到尚书局去。”
“现在吗?”
“对,要快。”
“是。”阿玉怔了一下,还是应下了。
毕竟这段日子董女使总是有意无意地让她接手一些关于尚书局的事情,私下里也有暗示过阿玉想要将她分到尚书局里去。
不得不说,董女使对阿玉还是很好的,尚书局在后宫,是专门服务皇后的司局,主要负责批阅奏表和文书,然而现在后宫无皇后,故而尚书局主要为太后所用,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若是阿玉能分去尚书局那便是宫学生最好的去处了,想到这里,阿玉还是很快答应了下来,然而董女使却捕捉到了她刚才的一丝犹豫,直截了当道:“怎么,你有事吗?”
“没有。”
董女使点点头:“那便快些去吧,不要耽误。”
“是。”
阿玉领了文书便朝尚书局走去,那本小册子她只好先暂时揣在衣服里面。
穿过宽阔的汉白玉御道,再往西走一段石子小路便是尚书局了,这是一条鲜有人往的小径,周边开满了颓靡的芍药,因无人打理,开得也更加肆意。
阿玉正走着突然迎面撞来一个小太监,这一下撞得不轻,阿玉手里的文书哗啦啦掉了一地。
“对不住!对不住!”那个小太监似乎是有急事,嘴上说着道歉可脚步丝毫未停,很快便跑远了。
阿玉也不想与人过多计较,她自顾自地蹲下来去捡那些散落的文书。
就在她把最后一本文书捡起来时,许是俯身的幅度太大,胸前衣襟松了松,怀里的那本小册子便不合时宜地掉了出来。
阿玉大惊,连忙伸手去捡——
突然,一只大手冷不防映入眼帘,来人微微俯身,先她一步捡起了册子。
阿玉盯着那只手,只见随着他的动作,白色大袖微微上翻,露出一截冷玉般的手腕,其上还系着一根缀着红色水晶樱桃的棕色草绳,那一点红就像是朱砂一样点在男人的皮肤上,如雪中梅,冰上花。
熟悉的檀香扑面而来,阿玉蓦地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