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雪足足下了整夜。
除夕这天整个海城银装素裹,连树枝上都压了白白一片,北风吹过,雪花簌簌落人一头。
主路上的积雪连夜被清理干净,小路巷道的地上依旧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响。
早上6点一过,富民路的早餐一条街热闹非凡,简易小桌一张张撑开摆在店铺门口,刚被粗略扫过的门前雪混着污水毫无章法堆在门前树下。
清冽空气里飘浮杂糅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三三两两坐着吹牛闲聊。
姚记包子铺是整条街生意最好的店铺,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龙,老板和老板娘手法娴熟地招呼这客人们。连外卖员都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一只毛发脏乱的小黄狗从包子铺边上的逼仄小巷出来,探头探脑查看着巷子外的一切。
“一只肉包,一只菜包,拿好!”老板娘含笑递给男客人。
男人笑着道谢,还没转身就迫不及待从塑料袋中拿出肉包往嘴里塞,没想到一口下去就被汤汁烫了一手,男人吃痛松手,肉包瞬间滚落,在地上弹了两下直接溜到了隔壁早餐店门口那张小桌底下。
男人遗憾叹息了声,回头看着冗长队伍,又瞥一眼腕表,摇摇头拎着仅剩的菜包走了。
裹着脏泥的肉包躺在冰冷地上冒着热气,空气里肉香四溢。
小黄狗悄悄探出爪子往巷子口站了站,下一秒,它火速冲至桌底,没来得及张嘴咬住肉包,那只静置在桌下的黑色皮鞋突然往它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
小黄狗“呜咽”一声夹紧尾巴往巷子里跑。
“老板,这怎么还有流浪狗啊!”刚踹它一脚的客人不满嘟囔,顺手将一碗滚烫热茶泼进小巷。
小黄狗往后跳了下,茶水一瞬在积雪上浇出一个窟窿。
“前段时间那群城管抓流浪狗还抓得起劲呢,这几天要过年就不知道死哪偷懒去了!”早餐店老板捡起一块砖头砸到了小黄狗头上,“滚开,小畜生!”
巷子里发出一声惨叫。
“赚饱了呗。”
“听说那群城管光靠卖狗肉都赚了不少钱。”
“妈的,一群狗,他们和狗也没什么两样。”
一阵骂骂咧咧过后,巷子外热闹依旧。
巷子另一头驶过一辆电动车。
半秒后,电动车又重新倒了回来。
上面坐着个身高腿长的小年轻,车子朝巷子口倾斜,小年轻一条大长腿轻易支着车身,洗得发白的球鞋瞬间没入路边积雪中,碎雪顺着倾斜的弧度簌簌往下滑。他身上那件蓝色的外卖服沐着晨曦看起来十分青春活力,挡风镜被往上推了推,露出年轻人一双明亮的眼睛。
陶小风看着被砸破了脑袋陷在积雪里瑟瑟发抖又龇牙咧嘴的小黄狗嗤的一笑:“知道他们为什么打你吗?”
小黄狗夹紧尾巴警惕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它龇着一排乳牙努力表现得凶神恶煞。
“流浪狗人人喊打知道不。”陶小风说着扬手把什么东西砸向小黄狗。
小黄狗吓得往后一跳,等那东西卷着雪珠滚进积雪里,它灵敏的嗅觉才闻到了雪层下那抹浓郁诱人的肉香。
它迟疑片刻,小心翼翼用鼻子将积雪往外拱。
肉香混着冰雪寒气飘出来。
那是半只包子。
咔嚓——
“这一招叫肉包子打狗!”陶小风睨了眼屏幕上十分满意的抓拍,收起手机,拧了拧把手,电动车迎着刺骨寒风前行,很快没入一片冰雪皑皑之中。
一阵北风卷过,激得路边一排香樟落雪纷纷。
陶小风后颈被灌了一捧冰凉,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胡乱反手将后颈的落雪掸了掸,手机开始提醒订单即将超时。
陶小风垂目睨了眼,加快速度往前驶去。
自从电动车速度设了上限后,订单超时就成了家常便饭,碰到好说话的客人还能同意他提前把确认收货点了,遇到难缠的就只能自认倒霉。
“狗日的。”
……
十分钟后,陶小风一口气在没安电梯的旧小区六楼打了个来回,刚跑出楼道就见一道影子从电动车后轮闪进了一侧绿化带中。
修剪得浑圆的黄娘树冠上的积雪瞬间塌了一半,底下一阵窸窸窣窣后,陶小风见一颗小脑袋顶着一捧雪微微颤颤露了出来,大约是太冷,它轻打了个喷嚏。
陶小风瞬间乐了:“跟着我做什么,没肉包再打你了。”
他骑上电动车掉了个头。
小黄狗快速跳出绿化带,抖落身上碎雪,沿着电动车轮压出的印痕小跑追过来。
陶小风将电动车刹停,它也停了下来,依旧微夹着尾巴,一双溜圆的眼睛警觉凝视着陶小风。
陶小风抿唇,继续往前开,它又顺着车轮印追赶着。
陶小风又送了三单,小东西还跟着。
从沿街店铺出来,陶小风顺手锁上车后的保温箱,转身跨坐上车,他没急着走,一面调整着贴着下巴的锁扣。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片刻。
陶小风将膝盖往后打开,将踏板露了出来,他吹了声口哨:“上来。”
……
这天过下午三点单子就开始大幅缩水,毕竟晚上除夕夜,这座城市要走的早早走了,留下的人也自有去处。
陶小风回到岀租屋时,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雪花卷着冷风在半空飘飘荡荡,将整座城笼了一层雾里看花似的灰白。
陶小风将电动车推至屋檐下,将藏在墙角的插座拉出来,给电动车充上电,这才弯腰将冷得瑟瑟发抖的小黄狗从踏板上拎下来。
“啊呜……”小黄狗蹬了蹬无助的小短腿,一副哀怨地看着陶小风。
陶小风没在意,空出一手从保温箱里拿出自己的晚饭,哼着歌推开一侧的边门进屋。
这是一栋三十年前的三层自建房,外面墙体还贴着当时流行的马赛克,房子就在振业路和中华路的交叉路口,距离老城区只有四公里路,位置绝佳。
因为是栋钉子楼,房子三面都被巨大高耸的广告牌遮挡住,采光不说极差,只能说没有,但胜在房租很便宜。
房东一家早就买房搬走了,这栋三层楼每层都被隔出了七八个房间来出租,来往人员流动性高,南北口音混杂,活像个浓缩版的小国家。
陶小风租的房间就在三楼最东边,没有阳台,只有一扇不大的东窗,当然,因为广告屏的关系,有窗户也照不进阳光。
十平米的房间内摆了张上下铺,陶小风开门进去,室友孙强正窝在上铺玩游戏。
“回来了?”孙强垂目看了眼,随即睁大眼睛,“哪里来的狗?”
陶小风拽着颈皮的手一松,顺势将小黄狗往里头一扔:“跟我一路,发发善心。”
小黄狗被摔得在地上一滚,他很快爬起来抖了抖皮毛,缩在角落里紧张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陶小风将手里的肉末粉放在凳子上,抖落肩上的雪花,将外套脱了下来,拎起铺在床上的军大衣穿上,一面打开床边的取暖器。
手套被褪下丢在一旁,陶小风伸手烤了片刻,差点冻僵的手指才活络了些。
他在床沿坐下开始嗦粉。
小黄狗被肉沫味熏到,小心翼翼走到陶小风面前,规矩坐下,高仰着脑袋认真注视着陶小风。
陶小风抬腿将面前的小东西往边上推了些:“别挡着我烤火。”
孙强乐了,他正好打完一局游戏,从上铺跳下来:“外面这么冷,狗也得烤火啊。”他顺势在小黄狗脑袋上弹了下,“你说是不是啊?”
小黄狗吃痛一缩脑袋,喉间发出呜咽声。
孙强这才注意到狗脑袋上有血迹:“它这是被人开瓢了?”
陶小风眼皮没动一下,依旧吃得认真:“你过年不回去,家人没催?”
孙强比陶小风大三岁,常年在工地上干体力活,工地在哪他就得去哪,满海城跑,几年下来,整个人晒得乌亮,还练就一身健硕肌肉,可惜身高不够,比例也差强人意。
“催啊,这不是来回路费太贵,没舍得吗。”孙强用手扒开狗脑袋上那撮被血粘住的毛看了看,“这得消毒吧?”
他说着,在柜子里找了碘伏、酒精出来,“用哪个?”
陶小风伸出脚尖点了点小黄狗的前腿:“一条狗而已,没那么金贵。”他说着喝了两口汤,随即弯腰将剩下的一点肉沫汤粉摆在狗面前。
小黄狗凑过去嗅了嗅,随后将小脑袋探入塑料碗大口大口吃起来。
“你都带回来了,还是治一治吧。”孙强犹豫了下,拧开酒精瓶盖,往狗脑袋上一倒。
“汪汪汪——”
“呜呜呜——”
“呜汪——”
酒精刺激着痛觉神经,小黄狗惊叫着满屋子乱跑乱窜,最后干脆在地上、墙上乱蹭,奈何狗腿太短,凭它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抱住受伤的脑袋。
孙强:“……狗这么不能忍痛?”
“哈哈——哈哈哈——”陶小风抱着肚子笑翻在了床上。
后来孙强折腾半天才终于把满屋子乱窜的狗抓住,强行按住给消了毒,还剪掉了头上一圈毛,活像个秃子。
“伤口不大,就是有点深,不过没关系,我爷爷说狗的生命力很强。”孙强忍俊不禁拍拍小黄狗的脑袋,抬头问,“不给起个名字啊?”
陶小风此刻已经换了棉拖,鞋头轻蹭着小黄狗胸前的短毛,狗子吃饱喝足,看起来很舒服,仰着狗头,鼻翼一开一合。
“就叫唐郁青。”陶小风开口。
孙强“啧”了声:“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像个人啊。”
陶小风笑起来:“本来就是个人。”
孙强好奇问:“谁啊?”
陶小风轻捻着指腹被烤出的汗,眯着眼睛笑:“他说他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