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仪式相当繁复。
霍恂的身份本就特殊,宫中对他异常重视,而息偌是息家此代第一个出嫁的女儿,又是家主息檀的独女,所以两个人凑到一起,便让这场婚礼变得比寻常更要富贵精细许多。
更莫要说,今上携贵妃出宫出席,这样的恩典更是少见。
息偌被长兄送上花轿,听着锣鼓在外吹拉弹唱,随着轿子的起伏颠簸了好久,才绕完长街来到如今的清都侯府。
下轿之时,天都擦黑。
可饶是如此,因为侯府和门前的这整条长街的灯火太过明亮辉煌,所以依旧可以让息偌清晰地看到地面上喜庆的毡毯纹样。
她自轿中迈出一步,伸出手去向外而出,可是扶住她手的却不是小盼。
那个接住了她掌心的人,托着她伸向侧边的手轻轻一带,就回到了她的面前。息偌整只手微微一僵,下一瞬,她看到了他红艳的袍角与崭新的靴面。
说来奇妙,先前几次相见,霍恂也并非没有扶过她,只是因不熟络,为免尴尬,常常只是让她扶着自己的手腕,或者由他去握她的手腕。
这回突然的掌心相触,也许是因为视线受阻,居然给了息偌一种奇怪而又复杂的感受,虽然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却一下就让她知道是他在对面。
围观的已经有人笑起来了——原本这个时候,新郎不必亲自去扶新娘下轿的,但是霍恂下了马便立即去往轿前,生怕新娘跑了似的,如何能让别人看着不觉有趣?
虽然是在冬日里,积寒未褪,可是息偌的脸却开始发烫。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有些想要将手收回来,只是指尖才微微一蜷,他的手指便将她拢了拢,并不用力,却阻止了她想要后退的动作。
她的手就这么停留在了他掌中。
他什么也没说,也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就这么握住了她,自然地牵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她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厚实的毡毯上,踩在美丽而繁茂的花样上,仿佛这一路都绚烂到让人目眩神迷。
最后,他们停在了正厅之中。
今上与李贵妃卡着吉时,在一对新人来到侯府前不久端坐在了正厅之上,由那两位替霍恂行六礼提亲的老将与皇亲陪同,看着他们走进来。
有了帝妃在,拜堂的仪式自然就要加上一条,礼官们早都得了令,此刻按照预备好的流程逐项唱词。
婚礼之前,息偌已经被反复提点过无数遍成婚的流程,可是这是她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帝妃二人,又做了这正厅中的主角,所以难免还是紧张。
她凝神去听礼官唱词,又嫌外头乐声不停,生怕自己漏听错听了什么,紧张得不行。
可是霍恂那厢却始终没松手。
要回头去跪拜天地,他便拉着她向外微微一带,换只手立刻再次握住了她,微微使力带着她一同下拜。
要转过身来拜今上,他便扶着她起身,再拉着她转回来。
最后要对拜了,那老皇亲方笑了一笑,打趣般提醒道:“新郎官这下可松手了罢?”
哄堂大笑之间,霍恂松开了手,合手先对着息偌躬下身去。他对拢的袖口落在她视线之内,与她下拜的动作一齐触到一起去。
新人礼成。
他们本该回到新房去,但又不好让今上空留此处,于是在原本的计划中,是让息偌先去房中稍候,留霍恂在前陪伴今上并宴客,待一切结束,再回去完礼。
而此刻,今上却笑着与李贵妃摆了摆手,道:“贵妃去陪一陪罢,替朕盯着这小子好生将婚成了,朕且在此处与众卿浅饮几杯,贵妃慢来,不必着急。”
这便是要等的意思了。
他既已经放了话,那再推辞也无用。那老将与老皇亲在侧微微劝了两句,便让霍恂应下,在新人谢过今上之后,又往后面新房而去。
这一路,霍恂再牵起息偌的手,她也不觉紧张尴尬了。
她因面圣而一直绷着思绪,此刻终于踏踏实实地坐到床榻上时,才忽然感觉到自己折腾了一天,腰酸背痛,几乎都要坐不直了。
只是她此刻还歇不成,李贵妃就坐在他们对面,婚房中仍有一群女眷围着,说着吉祥话让霍恂来揭她盖头。
息偌这一张盖头,用料上等,是宫里的御赐,上头绣着的纹样只是象征性让息偌来了两针,余下都是寻最好的绣娘绣的,制好的成品摆过来,莫说绣样上的珠玉宝石,连边缘缀上的流苏都是缠着珍珠的。
她顶了它一天,此刻脖子酸疼,巴不得霍恂快些。
而霍恂到底也没让她失望,那边的词一唱完,他立刻就将她的盖头挑到了一旁去。
息偌终于感觉到头上减轻了一些聊胜于无的重量。她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微微闭了闭眼,从已经习惯了的昏暗和狭窄里适应了这一室的烛火煌煌。
她眼皮一抬,正好就看到霍恂侧身坐在她的身边。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看到霍恂。
他从前衣着虽矜贵,颜色却轻,坐立落在人眼中,清淡得像一幅疏阔山水;而今日喜服加身,灯火辉映,一身红得张扬,反显出三分秾艳来,眉愈浓,目越黑,却一点不见落俗。
她抬眼望向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停在了她的脸上,眼神有些微怔,却是认真不见散漫的,还残存着三分未散的笑意。
也不知怎么的,他穿成这样,如此近地坐在她的对面,再用这种眼神看她……显得还怪好看的。
息偌在这一眼里都没顾上害羞,定定地把他欣赏了起来。
于是他眼皮眨了眨,立刻就错开脸将身子转过了半边,将手里的喜秤交了出去。
眼里空了,手里空了,他无可避免地注意到其他方面,又将靠近息偌的那边腿收了收,没让自己的膝盖与她继续凑到一处去。
房间内的其他人笑眯眯地看着这对新婚夫妇彼此羞涩的样子,又继续行同牢合卺,这回他们倒是谁也不看谁了,一个朝左一个朝右,怎么也没对到一处去。
女眷们讨了个恩典,在剪了两人的头发结发时,请李贵妃缠了红绳。李贵妃也没推辞,眼见着这婚房里的仪典也彻底完了,便起身道:“既然礼毕,本宫也是功成身退。陛下还在前头呢,侯爷安顿过夫人,便过来罢。”
霍恂合手行礼称是,息偌也赶紧起身行礼。李贵妃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扫了一圈,转身便走了出去。
房中人多,霍恂也不好逗留。他们并肩站在一处,他微微顿了顿,侧身对息偌低声道了句“你先休息”,便也随着人流出了房间。
这一下,房间终于彻底清静。
息偌立刻松垮了腰,可是还没弯下去扑在榻上,下一刻房门又被推开,惊得她立刻坐了起来。
走进来的两个侍女关上房门,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与她行礼道:“夫人,侯爷提前与我们吩咐过了,说夫人今日一天辛苦,让我们先侍候夫人卸了冠钗用饭休息,不必非要等到他宴宾结束回来。”
息偌想起他走时的那一句,犹豫道:“陛下还在,如此不好罢?”
侍女道:“这话正是侯爷方才出去时嘱咐我们的。夫人放心罢,侯爷既说了这话,您自然不必担忧的。”
若是平时,也许息偌真就等了。只是今日,因怕她行动不便,午饭也吃得少,更是少用水,等到了这会儿,息偌早就饥肠辘辘。
那一桌好饭好菜放在那里,还蒸着热气,她哪里忍得住?
于是她稍微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坐了过去,还将小盼也拉到了一边。
侍女见小盼坐在旁边,便主动道:“我替夫人卸了冠子罢?夫人也好吃饭。”
她见息偌迟疑,便又道:“这也是侯爷吩咐的。今日不会再有谁来了,夫人放心。”
息偌点头同意,这两个侍女便一齐上手,动作极快极轻,半分没扯到息偌,便将冠子卸下来放到了别处,还将她盘了一天的头发拆了,略略按了按头皮后替她松松地束在后头。
这一长串动作,统共也没用多少时候。她们迅速做完,便道:“我们二人先去外头守着,夫人慢用,等下唤我们来收拾就好。”
她们很快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息偌,半分也不逾矩冒昧。
小盼也是饿得狠了,刚才有人在还收敛些,如今没人了,便放心和息偌一起大口吃起饭来。
这一桌的菜式一半下饭一半清淡,她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与息偌低声道:“娘子,我怎么从前没觉得,这侯爷这么体贴呢?谁家郎君成婚,会记得自己的夫人饿肚子呢?”
息偌大口吃肉,想起他今天在旁边一直陪着自己,又想到方才看见他那副模样,难得没说他的坏话。
“谁知道呢?先填饱肚子再说。”
二人说着闲话,吃饭的速度也没减,待终于饱了,小盼摸了摸肚子,满意地站起身来,将东西拢了拢端起漆盘来,与息偌道:“娘子稍微等等,我将东西送回去,立刻就来。”
那侍女如何说,是他们府上的人如何说。她们已经在此时吃了饭,算是挺没规矩的了,若是一来就颐指气使的,看着也太不像话。
小盼还是知道维护息偌的脸面的。
房门拉开,方才那两个侍女里,果然有一个就守在门口。她看到小盼端着东西出来,连忙伸手来接,道:“姐姐将东西给我罢,岂能让你来送?便是我躲懒,姐姐也不好找地方的。”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小盼诚恳谢了,又问道:“可否传些热水来?既然冠子都卸了,我为她重新梳洗一下,总不好乱糟糟地迎侯爷。”
那侍女笑道:“侯爷倒不在意这个,姐姐稍待,热水正传呢,等下就来。”
这话落了没多久,方才过来的另一个侍女就走到了近前,道:“夫人用完饭了?正好,我让小侍女将热水备上,辛苦姐姐替夫人梳洗。只怕夫人觉得不惯,若有用得上我们的,我们再进。”
侯府的下人如此细心,小盼心里啧啧,口中都笑应了,回去以后就悄悄告诉了息偌。
内室的净房里直接备好了浴桶,小侍女们预备好就退了出去,那两个侍女一个照旧守在正门前,一个在净室外不远守着。
息偌本就觉得今日头发束得紧,头皮有些乏累,再加上桂花头油上得多,更是不适。既然热水都备好了,她就干脆从头到尾好好洗了一遍。
热水的温度适宜,她靠在浴桶里,觉得疲乏也都卸了不少,于是将头靠在旁边,闭着眼歇劲儿,又和小盼说话。
“我等会儿就出来,你也不用管我,让她们来就行。今晚你别守了,回去好好休息。我离不得你,明日要入宫去给陛下谢恩,我不放心带别人去。”
她也知道小盼累了一天,不至于非要让她一直劳碌。
小盼在旁边道:“还是算了,这是头一晚,你真让我走,我也不放心。横竖就累这几天,过了回门日,娘子好好放我个大假。”
息偌笑着说好,还说要封个大红包给她,谁知这么说着话,被热气一蒸,困劲儿也泛了上来。她扒着桶边,居然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小盼见她睡了,放轻声音,默默帮她擦身收拾。
息偌迷迷糊糊地蜷成一团,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过了一阵儿,突然听到霍恂的声音遥遥传到耳边。
“她已经睡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