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一日,息家十分热闹。
息家原本就是大家族,白日里几个为官的长辈要去宫中赴宴,尚且不在,到了晚间,自然是要凑到一起吃一回大家宴的。
但是这样的大家宴,说不得什么亲密的体己话,不过都是场面上热闹一番,笑吟吟地听上几鞭响。等结束了,还是各自回去。
息偌扶着父母回到暖阁里,推开了窗户,一边看着外头夜空上绽放的焰火,一边又坐到一处去闲话。
父兄白日在宫中参宴,便避开政事,说了些琐碎的趣闻。息停在旁边提了一句,说他与霍恂还喝了杯酒,说了几句闲话。
息偌自那日与霍恂相别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原本以为,以霍恂那样的性子,说什么婚前就不见了的话都是骗人的,他那样会给自己塑造良好形象的人,绝不可能真就完全不在息家露脸了。
但他真的没再来过。
今日除夕,他是差人来给息家送了贺礼,但本人却没有出现。若说白日在宫里也就算了,可是宫里的宴散了以后,却也没见他来过。
息偌没故意想他,就是觉得他没来做戏有些奇怪,就这么心里嘟囔着,到了晚上,才骤然听见他的名字。
她抬眼看了看息停,等着听接下来他还要说些什么。但息停说完这话就没再继续了,垂首抿了茶,故意用一种“有什么事吗”的不解表情回望息偌,半点没有继续替她解答好奇的意思。
息偌幅度很小地白了他一下,转过头没再看他了。息停扯了扯唇角,又转向了父母。
息夫人倒是看见了女儿的表情,笑吟吟去问息停道:“都聊什么了,说来听听。”
息停只道:“没说什么,也没在一起站多久,都是客套话。”
有这么一个插曲,一家人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目光各有不同地瞥着息偌,直接看得息偌满脸发烫,有些恼地钻进息夫人怀中道:“看我做什么呀……”
息檀想了想,道:“上元的灯市热闹,你也在家拘得太久了些。眼下宫中的嬷嬷不比从前那般拘束你,你出去玩一玩也无不可,到时候叫你哥哥带你出去转一转,散散心。”
其实息停哪里是那种会耐心陪着妹妹逛街看灯的好兄长?这话不过是个理由,为的是让息停好好安排一番,让霍恂巧做偶遇,还能与息偌见上一回。
偶遇,这样巧合的事,谁能说什么?
息偌立刻拒绝道:“我不去!别以为我看不出阿爹心里想什么主意。大过年的,咱们一家子团圆不好吗?扯他一个外人做什么?”
她当真是说者无心,是因为一时有些急了,才迫切要转移话题。谁知这话一出,父母的神色分明就淡了几分,只是面上犹然带笑,没有多作张扬。
息偌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是什么意思。
当年李相与息檀算是不错的朋友与同僚,两家夫人也是在一处说过话的。李常希与息停成婚以后,息檀夫妇始终是将她视作亲生女儿,偶尔比对待息偌还要更加细心三分。
好好的一个孩子,孤孤单单地在城郊过年,岂不可怜吗?
息停别过眼转向外头,目光落在了遥遥的残碎余焰之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息偌清晰地感觉到,因为自己无心之失的一句话,今晚一切的和睦氛围瞬间消失殆尽,父母与长兄之间仿佛瞬间就凝结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们冷冷地分隔开。
只是息停没有说,而父母也没有说。大约是想到今晚是难得的除夕之夜,没有人故意将这事挑破。
息偌心里非常清楚,长兄的家事一日不解决,他们就一日不会安稳度日。
她瞬间觉得有些坐立难安,靠在母亲怀里的姿势也有些僵硬起来。她有些拙劣地开口,故意说些笑话趣话,想要将这个氛围打破。
但今夜的温馨注定要到头了。他们坐了没有多久,息檀摆了摆手,说白日应酬久了,晚间也有些累,让他们回去玩耍。
兄妹二人于是一道起立告辞。
息停没有任何停留,率先转身便走了出去,也没有故意留下要与息偌说什么话的意思。
反倒是息夫人开口,在息檀转身走进居室以后,轻轻招手将息偌拉到身前,道:“明日.你寻个空,套车往城郊去看看你嫂嫂,不必和我们一起应付亲戚。也不要太晚,早些去,告诉你嫂嫂,我与你阿爹心中都是挂记她的。”
息偌点点头,小声道:“我不是故意说那话的。”
息夫人笑着摸摸她的脸颊,道:“我们知道,只是有些想她而已,不是怪你,你不要多想。”
但息偌想起方才冷落的情形,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尤其是她走了出来,看着天上飘起的大雪,被灯笼里的亮光照得混乱不堪,心里更是烦闷。
小盼没在内室,没听清他们说的话,看见息偌低落的脸色,问道:“娘子怎么这么不开心?大郎君欺负你了吗?”
刚才息停走出来的时候脸色拉得很长,漠然的样子冻得她疯狂打冷战,小盼一看就知道不对劲。
她们撑着伞,一并往居处去。息偌叹气道:“家里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小盼大概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在她的记忆里,大郎君和四娘子都没彻底长大的童年少年时,家里还是其乐融融的。
人长大了,所以许多事就要变化吗?
那可真是叫人觉得无力极了。
息偌突然在原处停了一停,抬头看着天上,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我就是那朵烟花——”
她的手指攥在一起,举起来又突然张开。
“就像这样,砰——直接炸开算了。”
小盼听笑了,扶着她继续向前走,道:“我看娘子是在家里憋得太久了,所以看什么都烦。咱们回头寻个空,出去逛逛街,花花钱,买买东西,好不好?”
息偌无知无觉地经过了离围墙最近的一条小路,很快转进了自己的住处。她很快地洗漱好,让小盼也脱了外衣,带着小玻璃灯上床来和自己裹着被子坐在一起,小声道:“今天阿娘跟我说,让我明天去找嫂嫂。”
小盼开心地点点头,道:“那还不好?我就不喜欢过年。你来见我,我来见你,礼物由李家拎过来,又转手送到张家去,那多没意思啊?成日里凑到一起说客气话,要是女眷们把娘子叫过去陪着,我也得去陪着,最累人了。”
息偌这么一听,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赞同道:“你说的有理。”
那些夫人们,一个赛一个的能说会道,凑到一起的时候嘴皮子一张一碰,能从白天说到晚上,好听话每一句重复的。叫她陪一次两次也就算了,陪多了真是受不了。
尤其今年,她定了亲,婚期也近了,若是再去作陪,还不知要被当做话题念叨多久呢。
如此,她们先是坐着说话,等夜半的钟声响了,又将玻璃灯熄了,在鞭炮的嘈杂声里躺在一起,直说到眼皮打架,才一起睡着了。
次日初一,息偌早早起来,祭拜过祖宗,又对各房长辈们请过安,而后与母亲提了一句,就往城外去寻李常希了。
她到别园的时候,李常希应当也是才祭拜过父母回来,看到她来了,微微有些惊讶,问她怎么这么早过来找她,还以为是她有什么急事。
息偌便解释自己没什么急事,纯是为了躲懒,而后将年礼给李常希送了许多,又与她传话,说父母挂记着她,让她照顾好自己。
如此这般,好一番漫长的寒暄结束。李常希和息偌坐在一处,这才道:“我也听说你的婚事了,躲出来也好。那些内眷妇人们,年轻的时候也都是些很有腔调的娘子,如今拿起势来,也折腾起别人了。你留着也无趣,还不如出来玩儿。”
息偌想了想,道:“我如果在嫂嫂这里躲一天,会不会打扰嫂嫂?二娘子那边,会不会也要来探望嫂嫂?”
她说的是李常希的双生胞姐。
李常希道:“不打扰。她夫君如今事多,未必能带她出去躲清静,今日初一,她少不得是要应酬。前几日才给我送了信儿,说过几日再来。”
这下息偌放心了。
她心安理得地赖在了李常希这里,因为李常希明白世家女子成婚的那些琐碎烦事,又听说是息夫人开口让息偌出来躲清闲的,所以倒是没有催促息偌离开。
息偌陪在李常希旁边,说起话来,就难免说到近些时候的日常事,抱怨起宫里嬷嬷前几日在家时她很是辛苦,话说出口,又想到那是李贵妃派的人,赶紧尴尴尬尬地找补起来。
李常希但笑,主动替她解围,还说了自己当初成婚前的小笑话给她听。
只是息偌笑着笑着就觉得不对劲,这样有趣的时候,怎么半点都没提到息停呢?果真是个坏长兄,害得嫂嫂这样厌恶他。
息偌经历了昨晚的事,才不会主动多言,为求保险,还特意将话口转开。如此到了晚些时候,眼见着时候差不多了,便预备着同李常希告辞离开。
李常希将她送到门口。
息偌刚与她说完道别话,人踩在脚凳上,还没彻底进到车里,忽听到一阵急促的快马之声。她下意识回头看去,目光瞥过李常希微顿的脸色,定到了来路之上。
嚯,她那个坏哥哥,骑马的速度飞快,眨眼就停到了近前。
瞬间,息偌感到自己有些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