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路上,车辆的嗡鸣声惊起一片片鸟群。
“你之前不是刚出来一次吗,怎么还要进山?”
驾驶座,黑皮寸头目光直视面前的道路,一脸不解。
他的脸和身上是大大小小的疤痕,一双狠厉明亮的眼睛早已在经年风沙中变得浑浊不堪。他和俞洄都是诡话调查局的人,但和常年在城市工作的俞洄不同,他之前被外派到荒漠地带,一直从事荒漠诡怪的阻拦工作,近年因为身体机能下降,已经无法再进行阻拦工作,这才给调回了总局。
黑色的改装越野缓缓驶入已经空无一人的城镇,依稀还能听见风吹过布料的声音。
“我的妻子还在那。”俞洄捻着手中玉牌,低声喃喃。
粗糙的指腹在光滑的玉牌上细细摩梭,冰冷被逐渐捂暖,那些个坚硬锐利的棱角似乎已经变得温润柔软。玉牌正面有两个字,每回他将玉牌攥在手中的时候,都会将指尖放在上面其中一个字上,从左到右地碾磨,用那里的感觉神经细细感知上面的刻印,让上面的那个字在自己的脑海中游荡一遍又一遍。
“我看你就是中邪了,之前也不见你提过什么妻子,要真像你说的有个妻子,总不能什么和她有关的东西都没有吧?”他语气不善地说完,还冷淡补充了句:“那个山里带出来的东西不算。”
几个月前,半月山周围居民无故失踪的现象被调查局观察到。居民无故失踪,周围的邻居亲人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并且调查结果显示,最早被发现的人员失踪时间可以追溯到诡话爆发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在这桩案件上,除了有诡怪参与几乎想不出别的可能。
范围锁定后,研究院判断诡怪的藏身地点就是半月山。
由于那只诡怪一直没有现身,失踪人口数量又较少,部门推测诡怪攻击性不强,便先派俞洄这个经验丰富的调查员去查探底细。
部门本来只是想着先让俞洄进去打探清楚消息,但俞洄进了半月山出来后,半月山附近的人员失踪现象竟然完全消失了。
后来部门将半月山暂时判定为无诡怪地区,但还是准备了一队人员打算进行深入探查——因为出来后的俞洄很长一段事件都是昏昏沉沉的状态,想要他说出半月山里发生了什么几乎不可能,因而做决定的那段时间,无人知道山中诡怪是否依旧存在。
俞洄清醒后部门也问过他山上发生的事情,但他肯定地说自己已经忘记了在山中经历过什么,又宣称他在山里看见了自己妻子,后来更是在草草上报还没下通知的情况下擅自进山。
这段时间是供他恢复准备的假期,他进山这件事明面上只有寸头这个兄弟知道。
因为担心山中诡怪还没解决,最终清理计划会对居民造成影响,半月山旁边的城镇早在一天前就被清空,现在这片地方就他们两个人。
寸头见俞洄一直没有回应,缓缓叹了口气。越野车一个摆尾在后边扬起一大片尘土,停在了山脚。
透过车窗,高大连绵的山脉展现在眼前,郁郁葱葱像是怪兽的囚笼。
半月山其实是很多座大山的合称,据说这个名字的来源是许多大山组成了一个环,那个环形在地图上看状似月,浑圆漂亮,于是这个山群便被称作半月山。
半月山周围还是山,和旁边的山比起来半月山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无论是颜色、感觉,还是周围的温度,都和正常地方一模一样。很多诡话衍生区会有的特征在它这里似乎都看不见,凭借这个现象,上级猜测这个地方不是诡话衍生区而是单纯的诡怪居住区。
寸头仰望面前的山峰,因为见识过这座群山的雄伟葱茏,他对俞洄的决定感到了一些茫然。被带进这样一座山,俞洄口中的、一个之前一直生活城市的女性真的能活下去吗?而俞洄以救人为目的再次进去,又有多大可能将人带出来?
穷山恶水出刁民,寸头不忍再做他想。
寸头身侧的拳头渐渐攥紧,声音压低:“你就要走了,一路顺风。”
旁边的人一动不动,寸头疑惑地看过去,看见了他手里的迷你相册。
“你看,我旁边的就是她。”俞洄翻出相册上的一页展示给寸头。
寸头认真看了会,脸上肌肉僵硬,保持这个状态,他点头,道:“知道了,这就是她,你快走吧。”
俞洄下车,带着身后鼓鼓囊囊都要有半人高的登山包走进了葱郁的大山。
越野车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寸头摸出根烟,点燃,长吸一口,吐出白雾,袅袅烟雾迷蒙了俞洄离开的身影和远方的山群。
他皱眉想着刚才看见的那张照片,最后无奈地摇摇头。上面说得没错,这个人已经疯了。
电话响了,他低骂一声,然后掐掉烟接通电话。
“喂,您好。”他的声音低沉恭敬。
“是的,我已经把人送到了。”
“已经进去了,他一直说自己有老婆。”
“嗯嗯,是的。”
电话挂断,越野启动驶离半月山。
*
俞洄清楚自己进山的目的,他的妻子被困在了半月山里面的一个山洞中。她现在吃穿都靠一个半月村的小女孩偷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身边指不定还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蚊虫毒物,一定很难受——他要找到她,然后将她带出半月山。
俞洄没走之前进去的那条路,那条路通向半月村,他从那条路进去很可能会直接被村民看见,而他现在想要的是不被发现地直接通向那个山洞。他多绕了一座山,选了一条靠近山洞的路进入半月山。
这块地方以前应该没有人走,苍耳之类的植物很多。它们擦过衣服然后扎上去,要是衣物单薄一点很可能会扎进皮肉。
现在是夏末,夏末的半月山有闷热潮湿的天气、茂盛的植物和属于自己的蚊虫。
为了阻隔蚊虫以及扎人的植物,俞洄身上穿着具有一定厚度的训练服。
当一条路不被当作主要路径,总是有它自己的原因,例如俞洄脚下这条,坡度大,难上,在加上这一块地方多是灌木,没什么非常适合上山的落手位置。
自从离开了学校俞洄就很少有机会穿上训练服出现在户外,更是几乎没有爬过这种未经部门开发过的原始山林。是以,他爬山的模样多多稍稍生疏滞涩,每一步都是艰难并且倍加小心的。
过了最开头,他之后的攀爬速度越来越快。
随着越来越深入,不知是太阳渐渐落下还是别的原因,山中似乎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
耳边能听见微弱的虫鸣与鸟叫。
很熟悉,俞洄不禁想起,当初自己和妻子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种场景中。
俞洄记得,自己和对方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山上,不过当时两人都在旅游,吃的、喝的……什么都不缺。
当时对方刚爬上山正撑着膝盖费劲喘气,一声接着一声,感觉她下一刻就要撅过去了。
她的背景是已经显出郁色的天空,周围能听见属于其他游客的话语声,藏在由人类制造出的声音下面的,是山中原住民突然响起的空灵、自由的鸣叫。属于大自然的一切是壮丽、恬然的,周围聊天的声音充斥着通俗亲切的烟火气,一切都很有意思,偏偏对方的身影最是惹人注目。
俞洄就是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的一员,在发现对方的孱弱后俞洄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声,然后对方瞪了他一眼。
俞洄当时以为对方生气了,于是在山里的时候避开和对方一起活动的时间,但很意外的是对方在后来主动上前向他要了联系方式。
“不好意思,我不能给。”
“为什么?可是你之前在笑我欸,难道不能要个补偿吗?”
俞洄无奈,“你不是还瞪我了吗?”
“可那是因为我要回应你啊,不然你不是会很尴尬。”她在笑,干净的眼睛微微弯起,像是月牙,上面似乎挂着精致好看的粉色桃花,头发堪堪到达肩膀,很浓密,尾部打着卷。
她的五官有清丽的线条,但颜色浓重鲜艳。
因为各种原因,俞洄很少和女生相处。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经历很少,又许是因为对方太过明艳,当时,他是心动了的,在对方一瞬不移的目光下心脏在打鼓。
热血冲上脑袋,他一时间忘记了思考和拒绝。
“好。”
他低头和对方交换联系方式,交换着交换着,耳朵染上了浓郁的红,圆润漂亮的耳廓像是在暗示两人之后的关系。
她说,她叫危浅灯,大学刚毕业,已经找工作了。
俞洄习惯形单影只,他当时一个人上山,也以为自己会一个人下山,但下山时他身边惊奇得多了一个人,也多了一个看着对方的活。当时的危浅灯也是一个人,那座山很陡,俞洄想自己既然和她聊起来了,那也应该照看着点。
那时候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上看不见月亮,还没被光污染遮蔽的星星安静挂在天上。她的侧脸像是印在油彩上的明月,皎洁、带着惊人的明亮和清晰。
俞洄怪罪自己,怪罪自己将人的脸映在了脑中,却偏偏还要给自己一个对方太惊艳的借口。
从山谷进来,天差不多已经全黑,俞洄能在高处看见没有一点灯火的村落。屋子外面有正在聊天的老人和中年人,也有正在打闹的小孩。
他们在月光下平静安逸,自给自足与外界近乎断绝联系的生活方式使这里几乎看不出怪话侵袭带来的影响。
顺其自然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这里像是世外桃源。
但……是否真的有那般美好?
俞洄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曾试图让危浅灯告知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山洞中,但危浅灯只是笑着摇头。
她没说话,但眼中的泪光清晰可见。满满的泪水含在眼眶中,正因为没有一滴落下所以看起来更加可怜。
不置可否,俞洄不忍心再问,于是选择闭嘴结束这个话题。
他没有答案吗?当然不是。
之前跟踪村民时看见的山顶祭坛以及山洞和祭坛边的白骨,使俞洄早早就有了他们正在向诡怪祭祀的想法。在这场祭祀中,祭品是什么已经显而易见。
他把视线从村庄上移开,然后循着记忆向山洞的方向移动,绕过树木、穿过丛生的灌木丛,俞洄带着自己一身的植物与土壤残留来到了山洞门口。
他在外面站了会,简单收拾自己身上的草籽和泥土。因为太多,短时间内实在收拾不过来,他放弃清理后打开背包取出了手电筒。
他尽量贴着地面照明。
走进山洞,他轻声呼喊:“浅灯,你在吗?”
“浅灯?”
没有一点回应。
当灯光照到之前看见对方的那个角落的时候,危浅灯出现在了俞洄的视线之中。她穿着单薄的红裙无意识地躺在山壁边上,闭眼皱眉脸颊泛红,像是病了。
在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后,俞洄上前将手背贴在对方脸上,发现她体温很高,他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地连忙取出了背包中的药物和毯子。
他之前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没想到在现实中会料想成真。毕竟,危浅灯已经在这个地方衣衫单薄地待了很久,当时的她没事,俞洄就以为他离开的那段时间对方也不会出事。
现在想想,当时实在是过于理所当然了。
俞洄将毯子盖到危浅灯身上,裹两圈,然后将人抱在怀里,嘴里不断叫着对方的名字。
手电筒被放到了地上,调整好的角度使手电筒的光不直接对着人眼睛,却刚好可以照亮对方的脸。在冷白的灯光下,她脸上那点病态的酡红也显得虚弱。一眼看去,这张脸几乎是没有血色的。
在俞洄的叫唤中她眼皮动了下,然后发出了低低的呢喃,俞洄快速将药物送到了她嘴边。
“浅灯,我是俞洄,你先把药吃了。”他低声说着,压低的声音带着点童谣似的起伏,似乞求又似诱哄。
国家最新研制的特效药,普通发烧吃下去后半小时就会退下。
危浅灯眼皮抬了下,但始终没有完全挣开。在灯光下依旧鲜红的唇部微张,俞洄将药送进她口中,一直到看见危浅灯喉咙滚动,他掐着对方的脸提着灯看了眼口中药物已经不见,这才长松口气。
原本剧烈跳动的心渐渐平缓、规律,身上的热意也被山洞中的寒凉侵袭干净。
这么冷的山洞之前的他怎么放心将危浅灯一个人丢在这里?现在想来着实令人费解。
他隔着一条毯子紧紧抱着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