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顾秋昙才知道那天晚上“亨伯特”的冷哼代表什么。
这几天不过凌晨五点,艾伦就起床洗漱了。基本每天在那之后过了一刻钟,顾秋昙就能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顾秋昙会在每天五点半起床,六点下楼和其他参训人员一起绕着酒店跑半个小时热身。
发生意外的那天顾秋昙睡过了,是六点半左右才下楼的,还没到餐厅就被“亨伯特”一把勒着脖子捂着口鼻拖到角落。
一晚上过去,那张脸上青肿瘀血的颜色还没褪去,却添了几分橘皮般的黄色。
顾秋昙实在没忍住讥讽地笑了一声。那一刻,顾秋昙脸上成人化的嘲弄和讽刺让“亨伯特”惊慌失措地松开手。
他灵巧地翻身从对方的钳制里逃出,一路狂奔,直到看到餐厅的大门。
餐厅里已经有一些早起训练的少年选手和教练在吃饭,门被推开的巨响让他们纷纷看过来!
斯特兰从门口看到了顾秋昙身后满脸皱纹的中年男人,倏然起身,凳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他快步上前把顾秋昙揽到自己身后,警惕地看着“亨伯特”。
顾秋昙却丝毫不作遮掩,指着“亨伯特”大声嚷嚷,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哭腔:“他刚才摸我!”
他是用英语喊的,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俄区的教练们更是个个竖起耳朵警觉地把手下的男孩儿像护小鸡仔似地护在身后,充满敌意地看向“亨伯特”!
可同时他们也在疏远顾秋昙。
尽管在所有人眼里,顾秋昙都还只是个孩子,根本不会明白“同性恋”这个概念。
气氛也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剑拔弩张,似乎只要任何一边有人说话,餐厅里就会立即上演全武行。
最后打破这份沉寂的是一道清脆平静的童声,像冰面被尖刀砸碎时的响声:“我也要举报他对儿童进行人身伤害!”
黑发蓝眼的男孩脸颊上还带着剧烈运动留下的红晕,说话时也仍旧呼吸急促。
他身后站着几对明显能看出是亲子关系的亚裔。“亨伯特”在看到那几个明显稚嫩的少年时如遭雷击!
可他面上却只是脸色微微泛白,仍旧强装镇定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是吗?”斯特兰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他身后有一个女孩,以前是我的师妹,她——”
“您说这话不会脸红吗?”斯特兰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艾伦打断。
艾伦走到顾秋昙身边,抬手轻轻点了点他颈上的红痕,转头质问“亨伯特”:“您之前想对他做什么?您敢说吗?”
顾秋昙从艾伦眼里看出与他年纪全然不符的冷厉。
他家里那些癫子这几天又教了他些什么?
艾伦察觉到顾秋昙对他的注视,轻轻道:“别怕,我在——会没事的。”
但顾秋昙想,这是有事没事的问题吗?
艾伦才几岁?
可他很快就没功夫想这些了。
艾伦带来的那些人中有一位看起来明显苍老的女人似乎认出了对方,突然扑上去狠劲儿撕扯“亨伯特”,她也是那群人里唯一一个没有带着孩子来的。
餐厅里有人认出了这个女人,不忍地别过头去,小声对周围的人说:“她的孩子在花滑方面很有天赋,不知道为什么前几年突然跳楼了……”
为什么?
顾秋昙冷眼看着“亨伯特”在那位蒙受丧子之痛的母亲撕扯下被薅掉好几把头发。
罪魁祸首就在这里,还有什么好“为什么”的呢?
可那位母亲的疯狂也陡然让顾秋昙一阵心痛。
他前世去世得太早,还没满十九岁。
可院长妈妈年纪已经大了——她今年已经五十多岁。她要怎么接受自己养大的孩子的死亡?她要怎么从那场悲剧的阴影里走出来?
还有……还有艾伦。
他们要怎么办呢?
艾伦的手突然覆上顾秋昙的双眼,顾秋昙听到他说:“别看了,你看起来要哭了。”
顾秋昙用力地闭了闭眼,把眼泪憋回眼眶。
这里闹得实在太大,没过多久集训主办方的人就来了。其中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不动声色地看了艾伦一眼。
顾秋昙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刹那艾伦和对方的视线交流。
艾伦母亲的家族在俄国掌握着相当多的资源与权势——或者说这是寡头家族的通性。
他知道这件事很快就要收尾了。
但他忽然觉得很荒唐,又很难过。
如果没有艾伦,如果没有这样强大的势力,这样的事情真的能引起重视吗?
他想,或许未来的世界会。但在2005年,有许许多多受害者永远不敢说出这些经历。
没有证据,没有对这些事的认知,他们拿什么来为自己发声?
可他没有太多时间来为这些事感到伤感。主办方的人联系了警方把这位教练连同受害人及其家属一起带走。
那片阴影在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了。
可经历了这些事后,训练还要继续。警察到来之后大部分参与集训的选手和教练都埋头风卷残云般解决了自己的早饭然后快步离开了餐厅。
顾秋昙和艾伦走得晚些,但因为年纪太小并未被请到俄国警署做客——开什么玩笑,把寡头家的小公子和他的朋友拉去警署喝茶,是生怕自己过得太舒服了吗?
所幸训练馆离得并不远,主办方备了车,他们也赶着车开的最后一刻顺利地上了大巴。
直到这一刻顾秋昙才终于能够安下心来关注到训练场地的设施。
二十世纪初的训练场地和十几年后自然是无法比较的,但那片占地广阔的冰场还是让顾秋昙不由得看直了眼睛。
冰场!那么大一片!
虽然要和其他小选手一起分享这片训练场地,可顾秋昙心里还是溢满了幸福的粉红泡泡。
他当然是热爱花样滑冰的。
如果没有热爱,他前世可能甚至撑不到十八岁,就已经在冰场之外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枯萎了。
艾伦在这时看了他一眼,微微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笑。
他毫不怀疑被带走的那位教练注定要牢底坐穿,而这样的结局也算是圆满吧。
至少顾秋昙可以毫无顾虑地在冰上遨游了。他想。
经过充足的陆地训练之后,顾秋昙穿着朴素的黑色训练服和白冰鞋在冰场上驰骋,冰刀滑出饱满的圆弧。突然,他做了一个转三,压着深外刃向前起跳——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阿克塞尔二周跳(2A)!
顾秋昙做2A时的姿态相对舒展,双臂并不是完全紧贴体侧的,但恰恰是这种从容和舒展才更让人惊讶!
阿克塞尔跳因为比其他跳跃多了半周,又是唯一一个向前起跳的跳跃,因此被视为六种跳跃里最难完成的跳跃。
后世的许多花样滑冰选手可以完成漂亮的四周跳,却无法攻克3A,与阿克塞尔跳本身的特殊性不无关系。①
前世的顾秋昙却是以擅长阿克塞尔跳闻名的。
他在青年组时就能够跳出提前转体角度很小的3A,并且用上延迟转体的技术。那让他看起来像一只从冰场上飞起的鸟!
高,飘,远。
一个漂亮的跳跃往往高远度都相当优秀,如果在跳跃时动作看起来轻松写意,那更会增加这个跳跃的美观程度!
但相对来说,顾秋昙之前跳出的2A远度明显要优于高度。
这和他此时身体肌肉力量不足有着直接的关联。
就在这时,艾伦也不甘落后,同样是做了一个转三步法进入的2A!
可他起跳时的轴心就已经歪了,落冰时晃了一下就扑倒在地。艾伦一骨碌爬起身,索性也不再和顾秋昙争这个,规规矩矩地开始了规定图形的训练。
规定图形项目在1990年就已经从男子单人滑的项目中取消,但仍旧是选手们磨练滑行技术时的一大法宝。②
艾伦的规定图案功底一直不错,尽管他最初接触花样滑冰时爱上的是跳跃时如同飞行一般的快乐。
另一边顾秋昙只做了几组二周跳的训练,突然开始了一段长助滑。那段不加任何步法动作的长助滑让艾伦眼神一凝。
顾秋昙做自己熟悉的跳跃时待机时长很短 ,就像之前的2A,几乎可以说是平地干拔出来的跳跃!
只有在尝试没有把握的新跳跃,或者刚练成,成功率还没有那么高的跳跃时,他才会选择空白的长助滑。
他要尝试哪个三周?
下一秒艾伦就得到了答案。顾秋昙左刀齿轻轻在冰上一点,发出细微的脆响,右脚外刃压得极深,飞身而起。
那是个足周的后外点冰三周跳(3T)!
艾伦睁大了眼睛。
他当然会3T,他上个月已经能够跳出足周的3T了。可顾秋昙练3T才多久?
在顾秋昙前来外训之前,他才刚刚能够稳定地输出3S;而外训才进行了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他已经能够做到3T落冰了?!
艾伦第一次意识到,顾秋昙确实是花样滑冰项目上的一个怪胎。
他从没见过有谁出新跳跃能出得这么快——尤其是当这个人接受系统性训练的时间还那么短的情况下!
不过,他前世其实从未见过满血状态的顾秋昙。
顾秋昙这个3T落冰落得很稳,看不出来到底是真的掌握了还是单纯硬跳蒙出来的。
可至少在这一刻,冰场上的所有孩子都意识到,他们的同期里,有一个真正的天才。
这一天,顾秋昙只有八岁零五个月。
那天之后顾秋昙在陆地训练时也曾让其他选手大为感慨。
他能下一百八十度的八字,甚至还能在双脚下各自再垫一块砖!
这样的柔韧性让他甚至一度被其他参训学生怀疑是不是一个女单被误录进了男单的名单里!
他总是很认真地在训练,似乎是因为贫穷,他难得能够得到优质的训练资源。
于是他在得到这些资源之后,就像海绵一样孜孜不倦地吸收着各种知识点。
艾伦不止一次看到他在已经泛了黄的旧本子上画着各种动作的简单示意图,用铅笔标上动作的要点。
他画得并不多么细致,但在这本本子的帮助下,他每天都比之前进步得更多一点。
在这样繁忙的训练生活中,集训营很快就迎来了尾声,艾伦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的考斯滕时才发现顾秋昙似乎并没有专门准备用于闭幕式表演的服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