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芜说出这样的话后婢女便知道了夫人的心思,她怕是不止是忧心将军那样简单。
婢女也没将这事说出去,左右不过是一只狐狸,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她不再去想其他的事,养着便养着了,她这样想着。
毕竟是十多年的主仆,婢女知道她想什么,岑芜又怎会猜不出来。
她拿起一块芙蓉糕递到小狐狸面前,一边喂一边说:“去给我磨墨吧,我想写写字。”
溟猺看着原来小脸蹙到一起的人五官瞬间展开,笑着应道:“奴婢这就去。”
写字是什么很有趣的事情吗?
岑芜见小狐狸吃了两口便不再吃了,摸了摸它的脑袋:“去外面玩吧,小心些别被抓走了。”
小狐狸一动不动,她就把那碟芙蓉糕放在地上,让它随时都能够得着。
可当岑芜站在桌前拿起笔,看到小狐狸也迈着步子一步步往书桌处走来,她渐渐觉得它许是通了灵性的,伸手给它抱到了桌子上。
正在磨墨的婢女担心它乱跑磕碰了什么,一直盯着它。
岑芜抬手缓缓在纸上画了两笔,跟小狐狸说:“这是‘人’字。”
随后她便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也许他们都没说错,自己最近真是忧思过重了,竟起了教小狐狸认字的念头。
可她头还没抬起来,便看到小狐狸的尾巴尖对着她指了过来。
她有些惊讶地看它,便看见它一双眼圆溜溜地盯着她。
溟猺见她的反应反而有些不确定了,这个“人”字不就是她吗?
也许只是巧合,岑芜这样想着,却换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复杂了些的词语。
“狐狸,这是你。”岑芜看着它。
小狐狸的眼睛虽看着纸上的两字,尾巴却顺着桌延垂落着。
岑芜知道是自己想太多了,摇摇头,换了张纸,自己认真写着,不再念出来。
溟猺不知她怎么了,它又不是狐狸。
它抬手摁住她要继续写下去的手,婢女刚要上前阻拦又被岑芜拦住:“去拿槐花糕来,它兴许是饿了。”
她记得它上次很喜欢槐花糕。
可当槐花糕放在小狐狸的面前,它也只是上前嗅了嗅,又回到写满字的纸上,抬脚摁在了第一个字上,然后转头看着岑芜。
岑芜愣住了。
溟猺见她不动,又在第一个字上面拍了拍。
岑芜试探着念出来:“这是‘问’字。”
然后她看见小狐狸的爪子放到了下一个字上。
岑芜震惊了一瞬,看到身旁的婢女也是一脸的惊讶。
她把小狐狸抱起来,用另一只手指着她的字一字一句地念:“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婢女刚刚一直低着头磨墨,也只是在狐狸动作时才抬头看它几眼,此刻听夫人念出来才知她写的竟是《木兰辞》。
“夫人。”婢女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岑芜却误解了她的意思,感慨:“真是万物有灵。”
城墙外,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被拦在外面,任由他们哭号,城门也不曾打开一瞬。
他们渐渐没了力气,在郊外找了块树荫就地歇息。
溟猺刚从他们那吸食了些怨气,还是回到了那个女人的住处。
这次它进去前看了看门上挂着的牌子,认出那三个字——将军府。
它一路飞奔,并没有人看见它的身影。
这个时候是她写字的时间,房间内已经逸出点点的墨香。
可她没有动笔,桌上是写了一半的字。
岑芜看着手中的信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
婢女有些忧心:“夫人,您先喝口茶吧。”
岑芜没有动作,声音轻得一旁的婢女差点听不清:“你出去。”
婢女没动:“夫人……”
“我叫你出去!”岑芜第一次大声吼着身边的人。
婢女被吓得马上跪了下去,眼眶通红,慢慢退了下去。
溟猺能从她身上闻到一股香气,像被牛奶沁润的木头,其中还透着苦味。
后来它才知道,那是沉香的味道。
它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转圈。
岑芜早已眼睛酸涩,她闭上眼靠在椅子上,双手有些脱力地垂落,手中的信纸飘落在地上。
她没去捡,她宁愿这信她从来没见过。
可信上的字字句句已经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溟猺走过去叼起那封信放在桌上,即使有些字它仍不认得,却也并不妨碍它知道信上大概的内容。
将军……战死……
岑芜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直到天色渐晚。
婢女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没得到回应。
最后一抹余晖洒在溟猺的身上时,岑芜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窗外肉眼可见暗淡下去的天光,哑着声音开口:“原本我想替他去的。”
也许是小狐狸的不寻常,也许是她真的需要一个人听她说着这些“离经叛道”的话,她沙哑的声音缓缓诉说着心底的话。
“岑家也是武将世家,可我爹娘从小便不让我习武,他们说女子何必学这些,于是从小教我的就是些四书五经,三从四德。”
“但是我喜欢,我就天天跑去武馆看师傅打拳,每次都被我娘抓回家。”
“后来嫁到了将军府,他们都说是门当户对,可于我而言不过是盲婚哑嫁。”
然后想到了什么,她轻扯嘴角,几不可查地笑了一下:“但是将军愿意教我武功。”
溟猺被岑芜伸手抱进怀里,感受到她的手微微颤抖:“他见我喜欢便瞒着家里教我,他说女子即使不上战场,用来防身也是好的。”
她的声音停了一下,一滴滚烫的泪珠滴到溟猺的脖颈上,刺得它一颤,尾巴有些烦躁的摇晃着。
“没多久,圣上下旨命将军出征敌国。”
“现在的天下,怪物横行,人人自保不及,我朝偏偏要出兵,谁都知其中有诈,可军令……不可违。”
溟猺在岑芜的怀中,闻到的怨气更加浓烈,可它此时早已没了心思,它磨着牙,总想咬破些什么。
岑芜停下了话语,仰着头,任由眼泪顺着脸颊留下,声音很轻很轻:“我不该让他去的。”
木头香味的怨念还在溟猺的鼻尖萦绕不止,它实在是忍不住,龇了牙后它的尾巴一甩,岑芜便晕在了椅子上。
它穿过房门,看到门前踌躇不止的婢女,一样甩了下尾巴。
婢女和屋内的人一样昏睡过去。
它疾驰到城门外,上午被关在门外的人们已经晕过去了几个,还有许多人身体各处皆有伤口,流出发脓的血。
血肉渗入地里,吸引来了厄祟。
城墙上的士兵远远边就看到了远处而来的怪物,捏紧手中的长枪,谨记着守将的命令,无论如何不能开城门。
溟猺早嗅到了厄祟的味道,在厄祟冲向人群前便冲了上去。
它冲着厄祟怒吼一声,可新鲜血肉的吸引已经盖过了本能的恐惧,厄祟还是不管不顾地向前走。
它龇着牙跳了上去,速度极快地解决了眼前的厄祟,也很快消耗掉体内的怨气。
它身后远处的人群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闭着眼小声地祈祷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溟猺在黑暗中喘着气,心中的怒意随着怨念也渐渐平息。
守城的士兵听到身边传来一声轻笑,警觉地发现是国师站在他身边,他马上下跪行礼。
国师没给他一个眼神,闭了闭微眯的眼,说着士兵不懂的话:“怨气聚则溟猺生,果真如此。”
溟猺回到将军府,没有进门,而是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屋顶上趴着。
下面的屋子里,女人早已晕过去,没了怨念,可这府内各处,都有源源不断的怨气传来。
婢女感觉夫人睡了一觉起来后好多了,一如往常地给老夫人请安,在屋子里写写字,饭菜也比原先多用了些,只是再也没见到那只小狐狸了。
可婢女仍是不安心。
夫人小时候被折断了长枪的时候,也像这样好似正常,却背着家里偷偷到武馆去拜师。
直到军中来了人,将府里的主子都叫了去。
只见那人手中是一捧白布,盖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夫人到前厅时,老夫人和老爷都已哭肿了眼睛。
夫人走了上去,掀开白布露出下面的盒子。
老夫人早已哭得不行,此刻更是直接晕了过去,前厅乱作一团。
岑芜脑子里嗡嗡地响,听不见任何声音。
虽然早已受到消息,可府里人都还存着一份希冀,也许只是将军的障眼法,毕竟死……要见尸。
此刻,便让他们见到了。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人真正绝望的时候,也可以哭不出来。
岑芜只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了,她看着自己伸出手接过那捧骨灰,安排下人将人送出去,然后把骨灰放进了祠堂,才一步一步地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许久没见到的小狐狸。
她蹲下身抱起它走到书桌前,点燃烛火,却没拿自己往常用的那支笔,而是拿了桌上另一个笔架上的笔,将纸摊开。
她这次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岑芜。
“小狐狸,我最后教你两个字,是我的名字。”
那时,溟猺才知道,她叫岑芜。
“你可要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