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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羊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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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四爷给祁韫安排的“住处”不算差,一张脱漆矮桌,一床旧蒲席,墙角潮湿,窗棂歪斜,推门时还惊起一窝臭虫,与乡下人家的废弃陋居并无二致。祁韫看过一眼,便没再多想。

她本出身卑苦,幼年在疏影楼受人搓磨,寒冬卧柴房、盛夏睡马棚都是寻常,更不提还要担水烧灶、给那些酒肉之徒倒溺桶。

饭菜粗劣、床板硌骨,满地跳蚤蚊虫横行,与当年不差多少。何况她一路走来最不缺的,便是忍。

押送她的狗富当时就见这公子哥儿进来后随手卸下披风掸掸尘,轻飘飘向床头一扔,盘膝在那破席上坐下,动作一丝不乱,似是未觉这处寒酸,反像是进了谁的厢房,还颇有几分主子般的从容。

当时狗富在心里乐了:这人还挺能装,吃上几天“船脚饭”就乖了。没想到这小肥羊吃糠咽菜嚼虾壳儿也不见发脾气,甚至还都吃干净了,这牙口胃口,都不赖。

肥羊白天闭目养神,偶尔起来溜达溜达,晚上睡得也还香甜,只是太安静了,不说呼噜,连个呼吸声都听不见。狗富心想是不是有钱人都细皮嫩肉跟小娘子似的,连呼吸都变细了?

狗富在打量肥羊,肥羊也在观察他。

别看祁韫装得气定神闲、若无其事,被关了三日,她其实也渐渐熬不住了,不禁感慨富贵生活确实夺人心志,起初高估了自己——毕竟七岁之后便未再吃过这样的苦。

吃惯了玉粒金莼,如今再咽馊粥冷饭,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勉强逼自己吃完。酷暑难当,无处洗浴,汗湿的衣裳黏腻腥臭,身上像有虫子一爬再爬,若非意志力强,早就受不住了。

最难的还不是这些,是无事可做。这六七年来,她几乎未曾真正歇息过。不是在奔走谋事,便是闭门读书习艺,日日汲汲,从未懈怠。如今被困斗室,手脚俱闲,心却空落落的,竟比吃苦还叫人难受。

不过她岂是坐以待毙之人,给承涟留下的第一封信,便是十日未归则谷廷岳派兵前来要人。土匪嘛,面对不速之客,七成以上都是要关上几天再说话的,她和谷廷岳都心中有数。

这也是纪四爷说出“歇几日”时她反而不再恐惧的原因——只要一照面没杀她,便死不了。

虽如此,真落到要谷廷岳营救的地步,这一番苦功也就白费了。她此行不是为了在这儿坐牢,而是要纪四爷明白,她祁韫,凭着一颗脑子、一张嘴,就有和任何人坐下谈事的资格。

她默默观察了四天,确定脱身之法就在眼前,就在狗富身上。

看守她的人有四个,白天夜里都归他们轮岗,按规矩,送饭也必须他们四个轮着来,狗富只是其中之一。

第五日晚饭时,狗富打着哈欠捶着腰进来,把一碗馊饭、一瓮水放下,刚要走,就听背后小肥羊幽幽地说:“三两七钱四厘银子。”

“你说啥?”狗富转头,莫名其妙。

就见这白嫩嫩的公子哥儿一笑,轻飘飘地说:“你出老千赢的钱。”

狗富也学着她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嘴硬道:“什么老千,你哪只眼睛见着我出老千?”

“哪只眼睛都没见着。”祁韫淡笑,“可耳朵听着了。头一晚作弊十五局,骗三鼻八钱二分,老豆芽六钱五分,连缺二钱一分。第二晚作弊二十八局,骗三鼻五钱七分,老豆芽四钱六分,输连缺一钱三分。第三晚……”

祁韫没说下去,因为狗富已经伸他那脏爪按住了她的嘴,而晚饭开始正是四个人聚在一起吃饭喝酒,等着入夜赌钱顺便看守祁韫的时刻,二人已经听见另三个赌友说笑着走来了,这正是祁韫选择此时发难的原因。

狗富心虚了一阵,竖起耳朵听不见异常,胆子又回来了,伸拳在祁韫眼前乱晃威胁,祁韫不惧不恼,反而说:“你自己都没算清楚,老豆芽第一晚少给了你五十文,第二晚少给了你八十文,你可找他算账去。”

狗富这下震惊了,脱口而出:“娘的他敢骗我?”

“怎么不敢?”祁韫笑,“你那几枚骰子也不实诚啊!”

他们玩的不过是最简单的猜大小花色,狗富的技巧也没多高超,在掷骰子时,悄悄用手指轻轻带住一两颗,控制它落在某个他想要的数字上。即使这样掷出来的骰子看似正常,却总会发出微弱的异响,熟悉的人就能听出差别。

狗富眼睛滴溜溜转一阵,明白这肥羊耳朵灵脑子更灵,猜大小玩得快,一晚上玩个几百上千把也不稀奇,这小子竟能默默记忆,把他出老千那寥寥十几二十局找出来!

他更知道这人在威胁自己,因为若不堵上他的嘴,第二天在其他几人送饭时转头就能告状。帮里赌钱不算什么,但对兄弟出千是要挨刀子的!

“说吧,你要什么?”狗富咬咬牙,“吃的喝的用的,别狮子大开口啊!”

祁韫笑得越发瘆人:“不要狗富哥破费,只需要——”

“将六月初,海帮、漕帮、丐帮为了一批货大打出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

“你打听这个干啥?”狗富莫名其妙,“帮里规矩,不能跟外人说。”

祁韫长长地叹了一声,说:“好吧,我只好跟三鼻说,昨儿晚上他那局‘天杠’其实原该赢的,谁想这一把就送了你快一两银子……”

狗富生得瘦小,最怕三鼻打人,听了只得哭丧着脸说:“我的祖宗,我讲还不成吗!”想了想,又鬼精灵地转着眼说:“不过,现在讲不合适吧,他们都在外边儿,等我明天抽个空儿……”

祁韫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突然向外喊了一声:“三鼻大哥!”吓得狗富一个激灵跳起来双手捂她的嘴,三鼻已应声而入,嚷道:“干什么,干什么!”看见狗富那样子,越发起疑,皱眉道:“狗爪子拿开,让这‘关货’说话!”

狗富咽了口唾沫,不情不愿地松开手,谁知祁韫客气地笑道:“大哥,狗富哥说跟我聊了两句投缘,想请示您,能不能把饭端进来跟我一起吃。”

她这话说得斯文,三鼻听了却只觉狗富“急色”,而这不谙世事的小公子还不解其意,正经当个事情讲出来,当场哈哈大笑:“能啊,怎么不能!狗富,就让这个这个,祁小爷,陪你好好喝几杯!”

狗富向外走取饭前狠狠瞪了她一眼,那虚张声势的样子把祁韫逗得直乐。没想到,两人还真坐一块儿吃饭了,狗富喜欢蹲着,祁韫仍是盘膝坐在桌边吃。

他见祁韫有板有眼地拈起筷子取了一团馊饭往嘴里送,想了想伸筷拦道:“哎,瞧你这人模狗样的,跟吃什么山珍海味似的,我分你吃口吧!”还真拨了半碗饭,又夹了两筷青菜给她。

这倒出乎祁韫意料,虽说狗富那饭在她眼里跟自己的也没差别——她吃的本就是帮众吃剩的隔夜饭——毕竟心意可贵,倒有些感动。

狗富又说:“酒就这么一口,就不分你了。”说着,晃晃壶底,对着壶嘴一饮而尽。

一羊一狗,边吃边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那三方混战的事。

祁韫没说完的第三晚,其实赌的不多。那夜帮中有事,狗富他们才赌了小半场,院子里就闯进来一群人,擦洗、包扎、修武器、吹牛皮,骂骂咧咧,闹哄哄的。

狗富和那个看着憨厚、实则爱占便宜的老豆芽喜欢打听消息,立刻拉了几个兄弟坐下问情况,也就被祁韫听见了。

原来六月初使承涟兄弟困在苍南县的风波,是纪家与汪贵引起的。纪家靠漕船走私兼押镖,那次运货是汪贵亲点,要他们送几十箱东西从金陵到苍南。

祁韫当晚听得仔细,心里便起了疑。以汪贵的势力,在浙江、南直隶横着走,海上谁敢拦他?何必花钱雇纪家从内河运货,而非直接自家船走海路?

据说纪四爷也问过,汪贵回说是人手紧,护船队在忙南洋合约,而且不是贵重货,不如让纪家赚这份钱。

货确实不值钱——些许日用品,扇子簪子、针头线脑、男女衣衫都有,甚至还有一箱铜镀金器具和佛像,虽俗气,听说倭人爱买。整趟下来不过估两千多两银子,照规矩押镖费也就四五百两,若不是看在旧交情分上,纪四都懒得接。

偏偏交货那天出了岔子。汪贵的人开箱验货,看到那箱镀金的破铜烂铁,死说货不对。可纪家起镖前早就逐件登记,汪家也签了字,现场一对,哪样都对,偏汪家不说错哪样,只咬定“有错”。

纪家哪肯受这气,当场翻脸。汪贵那边人多,占了先手,一路打进纪家码头,纪家小头目慌乱中往丐帮地界逃,想搅浑水脱身,结果演变成一场海匪、漕帮、丐帮的大乱斗。

三方你打我抢,趁火打劫对方的盘口,谁也不肯认怂。那批货至今还在纪家手里不交,港口、河道、关卡乱成一锅粥,地盘势力重洗,犬牙交错,因此这半月来三五不时就有一场恶战。

当晚太吵,祁韫只能断断续续听个片段,今日让狗富细细讲来,心中才拼出全局。她略一沉吟,问:“你是说验到最后一箱,镀金的器具和佛像出了问题?”

“是啊,净是些轻飘飘的杯子盘子烛台什么的,佛像也有几个,都不大,最大也不过半人高。”狗富说。

“听你语气,倒像亲眼见过这箱货?”

狗富笑:“那可不——老豆芽就是押这箱货的!他那晚逃回来就嚷,说里面有个‘邪佛’,准是咒了咱们,知道我胆小还非拉着我去看。”

“邪佛?”祁韫眉梢微挑。

狗富一拍大腿:“对对对,就跟你现在这神情似的!那佛的眉毛挑着,还让人用刀划了一道,眼珠子瞪得吓人。”

祁韫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好饭也不吃了,轻声自语道:“断眉怒目,自金陵来……”转而续问:“这佛交割时还在?它是何模样,手脚如何摆放?”

狗富歪头想了想,一边比划:“好像是这样……”他右手上扬,做了个持剑姿势,左手下垂,像拎着什么绳子或鞭子。腿脚一高一低——左腿屈起,右腿伸直。

祁韫看了他一眼,笑了:“再仔细想想,没摆反?”狗富恍然大悟:“反了。”原来他摆的是镜像,换过之后,却是右索左剑,左直右曲。

“这次确定没错?”

狗富见这小肥羊不知为何眼都笑眯了,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虽站得晃晃悠悠不稳,仍是打包票:“没错!”

祁韫笑罢,促狭地对狗富郑重一揖:“富哥,哪天得空,劳你走一趟温州谦豫堂,找张掌柜,就说金杭祁十二托你取一百两银子。这钱你收着,买酒喝。”

巨款之下,狗富当场愣住,屈起的右腿不由自主伸直,手上的“剑”和“索”也收了,换做乱摆:“使不得,使不得,帮里规矩,不能收关货的钱……”

“今儿富哥陪我吃饭,我却没陪富哥喝到酒。”祁韫笑道,“这钱是给您老润喉的。何况……”

她笃悠悠笑道:“我马上就不是关货了。”

二人嘀咕了这么久,早超过一顿饭时间,三鼻不当回事,老豆芽懒散,只有那连缺突然丢下饭碗起身,一把推开门,把狗富吓了一跳。

祁韫见他目光在屋内冷冷一扫,落在狗富身上,状似不经意地说:“酒喝完没有,壶拿给我用。”

“哎,哎。”狗富连忙收起“天降横财”的喜色,咳了一声,两把收拾了饭盘和酒壶,端着出去了。

连缺却在门边站着不动,灯火映照下面目不清,两眼却是精光熠熠,看着祁韫,沉声道:“不要生事。”

这连缺,就是当时在门口问祁韫“哪个祁姓”的高大汉子,在外看守的四人中,他是唯一一个让祁韫心生警惕的:听了四晚赌局,连缺几乎没在狗富的出千局里输过,偶尔输点儿,也似故意遮掩,甚至能反赢狗富。

他早就和祁韫一样看穿了狗富的小把戏,却不揭,这一层心性就不寻常,何况祁韫这等聪明绝顶之人,对其他人的智力一照面便有判断。

眼前这人,才是四人中最麻烦的。

祁韫淡淡回他一句:“不敢。”连缺又审视了她好一会儿,这才转身“哐”地一声拉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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