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一行自京出发,连日兼程六七天,沿驿道抵达南京,才换乘大船南下。到了杭州,又转乘一艘“无锡快”,这是一种江南商人特制的轻快帆船,走水极快,一路直奔此次目的地:浙闽交界的温州苍南县。
南京一歇,流昭与云栊终于能体面登船,坐进宽敞船舱,呼吸都松快了不少。起初高福自然为两位娘子备下轻便马车,毡毯厚实,日行五六十里,舒适安稳,又不耽误进度。
谁知流昭一个现代人初次远行,处处都新奇,一见人骑马,立刻跃跃欲试;云栊素来自负聪明飒爽,拍马附和道她骑得极好,只用稍微教流昭一下就会了。
这话一出,两人就此换了骑装,决意同祁韫、沈陵一道骑马赶路。沈陵心疼云栊,私下拦她不住,反被云栊臭骂一顿,说他大惊小怪、扫人兴致。
祁韫看着,也只笑笑,随她们去,只不过暗地放慢速度,每日控制在五十里以内,也好让她们缓缓适应。
果然才骑了三天,流昭就吃不消了,直喊腰酸腿痛,马鞍都扶不稳;云栊要强,嘴上不说,实则脸色发白,一天比一天沉默。
等行至聊城,祁韫不动声色,示意高福暗中雇好马车,再装作随口提一句:“这几天日头重,风沙也大,云姐姐可要戴好幂篱,别被晒黑了,回京得养上好些日子。”
云栊脸色一变,果然有些动摇,流昭更是听弦知意从善如流,立刻表示次日起改乘马车。
聊城地处运河要冲,商贾辐辏,算是北地难得的繁华所在,祁韫特意选此处雇车,已是尽量为两位姑娘谋得舒适。但毕竟不比京中富贵,临时雇的马车不论车架、毡帘、坐垫都粗糙不少,才坐了一天,两位姑娘就被颠得七荤八素,悔得连骑马的痛都快忘了。
自杭州登上“无锡快”已是六月初,江南水暖,风色清和。船行在苕溪、瓯江之间,顺水而下,两岸青山层叠,水鸟掠波,野花摇曳,偶有村落烟火,从船头望去,便似画卷轻展,令人心神俱静。
此段水路顺风顺水,三日可至温州。云栊与流昭初坐快帆,兴致盎然,白日倚栏观景,夜间则各自取乐:云栊闲弹琵琶,流昭对着账本拨弄算盘,两人一唱一和,倒也别有韵味。
如今祁韫已开始将些日常账目交由流昭掌理,她投行出身,人来疯、工作狂,越忙越起劲,干得不亦乐乎。云栊有时听她算盘拨得急促,或草纸写得沙沙响,便笑着依节奏添上一段自编的琵琶小曲。
祁韫与沈陵闲适许多,或围坐对弈,或翻书读诗。沈陵更爱手煎香茶,亲自伺候二位姑娘。此船由杭州相熟的杨姓船家所有,轻巧稳妥,锅灶茶炉样样齐备,行船之余,不耽清茶慢煮——自然是高福与沈安早早打点好的,回了江南,这里便是他们的天下。
到了第三日上午,眼见温州地界已近,祁韫却忽命停船靠岸。流昭好奇心重,丢下账本跑来她身边问:“老板,怎么不走了?”
她常唤祁韫“老板”,初时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流昭这才意识到这年头只称“东家”,可这嘴就是死活改不过来,便胡诌说她学过洋文,这是洋文里“东家”的意思。
不料“老板”听了,随口说了几句洋话,把流昭吓了一跳——竟是一口纯正伦敦腔。原来她在福建做过几笔外贸生意,曾与英国商人往来,顺带学了几句。久而久之,众人也都习惯流昭这一声声“老板”。
祁韫只淡淡一句:“等人。”便不再多言。众人知她性子,也不多问。
沈陵、云栊、流昭、高福俱是闲不住的性子,说着便要上岸走走。船家老杨怕几位公子姑娘遇上事,特地让跑惯了这一带的儿子跟着照应。沈安原想留下伺候祁韫,却被她笑着劝走,说不妨事。
船上便只余她与老杨夫妇。老杨坐在船头抽水烟,杨嫂上岸采买食材,祁韫终于得了清静,理起案头事务,顺手回了几封紧要书信。
这一忙就是低头伏案半日,祁韫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艄头松活眼神。正逢夕阳染江,港口如画,码头上挑担卸货的汉子汗如雨下,孩童光着脚丫在水边追逐,渔家妇人站在竹篓边洗虾剥笋,一派鲜活人间景象。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不由轻轻笑了,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药盒打开,低头嗅了嗅。那是一种治伤疤的药膏,名叫“毓馥”,音同“愈肤”,盒身虽朴素清雅,内里药物却是御赐之物,自然是瑟若送的。
当日祭罢俞公,第二日清早,便有便衣内侍至独幽馆,不以官礼,只是悄悄把东西交给门房。祁韫当时外出,晚意代为收下,自是疑惑了一整日。
等她晚上回来看了,十分意外欢喜:药盒极其精致脱俗,一看便知出自内廷,而更让她动容的,是盒底附着一纸素雅小笺,只有八个字:“毓馥如初,望汝如常。”字迹清朗流丽,还带着淡淡幽香,经手了这么多人竟整日不散,显然出自瑟若亲笔。
她于国事千头万绪中,竟能关注自己手上伤痕,祁韫心里怦然大动,当着晚意的面只得如常收起,并未多说。她平日用什么、带什么都由晚意打点,向来不过问,这回临行前却左思右想,还是单独挑了一只细巧匣盒,亲手用银勺挑了一块装着带在身上,不舍得用,只留个念想罢了。
祁韫在晚风中独自站了一会儿,默默微笑一阵,又回船中去。
晚饭时分,知沈陵几人自会寻酒楼吃罢再归舟,祁韫便唤老杨夫妇与她同桌共食。
若无意外,她出门办事一向照顾老杨生意,老杨也知她恤老怜贫,出手大方,虽不多话,更不多事,最是通透仁善。除非早有约定、实在推不掉的老主顾,老杨准会辞了旁人,先紧着她的吩咐。
一来二去,夫妇俩竟熟到不唤她“祁小爷”,而是“韫哥儿”——江南地区对亲近子侄的爱称。
这般同桌吃饭不是头一回,老杨夫妇也不见外,随口告个罪便入座。桌上不过几样家常饭食,皆是杨嫂按着祁韫的口味专门做的,清清淡淡,不见油腻。
知她不饮酒,老杨自斟自饮,祁韫则以茶相陪,三人闲话些沿路商情与江上渔事,倒也自在。
听得一阵年轻男女喧嚷嬉笑,老杨知是沈陵他们回来了,忙放下船板,杨嫂则立在船头,扶云栊和流昭上来。几人俱是微带酒意,兴高采烈,捧着岸上带回的新鲜菱角、莲子请祁韫吃。
老杨的儿子杨成稳重,悄悄拉了父亲和祁韫至后舱,皱眉道:“岸上情况不妙,海盗又来了。打头的是一拨生面孔,打扮也不像渔民,要收‘泊口费’,还闹得本地几个舢板翻了,官里却没人管。”
老杨和祁韫闻言并不惊讶。老杨噗噗抽了两口烟,不说话。祁韫早在行书里看过消息,微一颔首,神色淡然:“我已早做安排,不必忧心。今晚照常歇息,明日自会有分晓。”
此行温州苍南县,正是汪贵的大本营。因地处浙闽交界两不管地带,又陆险水曲,山地密林与内河港汊交错纵横,天然便是贼匪的藏身福地。
起初汪贵只劫贩私盐、偷税茶叶,往来渔民尚能周旋,后来愈发猖獗,竟明火执仗拦截官道、勒索船帮,所过之处,连地头蛇都要避让。
眼下是夏收,又将近南北换潮,这时候来敲竹杠,正是惯用手段。
虽祁韫如此说,老杨父子仍是自觉轮守,一夜未歇,悄悄将船四周盯得死紧。至第四日午饭后,祁韫所等之人迟迟未现,即使沈陵与流昭等心大,也不由露出几分担忧,几次欲开口询问又不敢。
好在祁韫素来行事果决,向不会延误预定行程超过两日,饭罢当即命老杨转舵靠近温州府沿海官道,从官方设卡的内港哨口入城,准备通关。
至申时,哨口前大小船只已排成长龙,风紧水急,海面渐显波涛。值守的是本地海防营卒与温州府衙所派通判、吏目,查验极严,凡入港之船皆被勒令停靠听令,连惯走熟门熟路的盐商、渔舟也不得豁免。
眼见日头西斜,暮色将临,船队却纹丝未动,众人不免焦躁。沈陵却依旧嬉皮笑脸,倚着船栏道:“无妨,大不了今儿再睡船上一晚。我听旁边那艘船上唱的,好像是老冯家的歌姬,说不定还真能碰上几个旧识,玩一晚也不错。”
他虽玩笑,却并非全无倚仗。他怀中有父亲浙江布政使沈瑛亲笔所书的关节文书,盖有布政使印玺,出示自可通行无阻。然而此行干系极密,这封文书轻易不可启用。
此行是祁韫主动邀沈陵同行,未明言内情,只说奉密旨欲除汪贵。沈陵虽是顽劣子弟,毕竟和祁韫能成多年挚友,又出身世家大族,其实聪明绝顶,不问来由,一口应下。
祁韫心里也忐忑不安,通关倒是小事,毕竟有布政使手书在此。她只恐约定之人出了意外,那便大大有愧。虽如此,此行她是众人主心骨,面上不动如山:“再等等。”
话音未落,便有一名穿青缎补服的衙役快步登船,言辞恭敬:“是祁家的船吧?府上早有交代,请随小的这边请,走水务码头后港便捷水道,直通内河,可免列队。”
祁韫笑着出舱应对,给了封金,那衙役笑容满面,热情更盛。岸上却有两道熟悉身影,见了祁韫眼前一亮,快步奔来:“辉山!可算见着了!”
这便是祁韫所等之人,执掌祁家江南生意的祁元茂之子祁承涟、祁承淙。
包括祁韫在内,众人皆暗暗松了口气,神情舒展开来。杨成忙放下跳板,祁家兄弟翻身上船,顷刻间船上便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