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跪在地上,瞧见沈堂枫不回应她,便把胳膊抬得更高,颤着胆子,将倒满的那杯酒奉得更近。
她一双漂亮的眸通红,湿润含怯。
沈堂枫看了一眼被迎面递上来的酒杯,又看了一眼这姑娘要哭不哭的模样,抬手发愁地捏了捏眉心。
这酒他不想接,可偏偏姑娘泪眼涟涟地看向他,甚至叫他从这眼神里看出些许哀求的意味。
让他很为难。
他在这头尚纠结着,对面的胡添倒是心情很好似的,歪歪斜斜地靠在身后椅背上。
他笑着,嘴角畅快地勾起来,目光紧紧盯着沈堂枫,眼神里有些不甚明显的讥讽。
其他人亦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思,饶有兴趣地围观着眼下的场面。
沈堂枫有些烦躁地坐直身子。
姑娘眼瞧着他还是不愿意接这酒杯,而余光里,胡添捏着一只杯子,将杯口碾磨了一圈又一圈。
她知道,这是胡添快要发怒的表现。
姑娘心下一横,干脆直起腰,一只手轻柔地抚上沈堂枫的手背。
女子的嗓音像春分时刚融开的流水,绵绵温婉。
“公子别介意,一杯酒而已,奴家喂您。”
这动作来得突然,沈堂枫刚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轻柔触感,他便像触电了一般,猛然拍掉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连忙将胳膊收回去。
他下意识的反应,手上的力道使得重,将那名姑娘的身子都推歪了去,她手里的酒杯不稳,还洒了一半酒水出来。
酒水恰好洒在沈堂枫的衣摆上,霎时洇湿一大片布料。
这姑娘被他骤然推开,又眼睁睁地看见自己将沈堂枫的衣裳洇湿。
这下她先前的胆量都没了,立时将手里的酒杯扔在地上,跪伏下身,肩膀不停地打颤。
“对不住,对不住公子,都是奴家的错!”
沈堂枫只是不想让别人碰到自己而已,没预想到还会有酒水打翻这回事。
这姑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仿若他要因为这半杯酒水和湿掉的衣裳,便生吃了她一般。
沈堂枫有些走神地想,他给人的印象竟如此凶神恶煞,如此蛮不讲理吗?
可他分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哪至于此。
于是沈堂枫叹气,摇了摇头。
“不打紧,你起来吧,我没有怪你。”
姑娘没有因为他这句话松下心,身子还在微微发颤。
沈堂枫便再重复了一遍。
“起来吧,真的不怪你。”
姑娘有些胆怯地微抬起头,嗓音细弱:“多谢公子宽容,可毕竟奴家……”
她的话还没说完,胡添便一撩袍角,从椅子上站起身。
听见胡添的动静,姑娘便不敢再说话了,又深埋下头,匐身跪地。
胡添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他弯腰从地上将那杯还剩下一半的酒拣起来,目光斜斜地睨了地上的姑娘一眼。
沈堂枫看见他,厌恶地皱眉。
胡添倒是不在乎他的眼神,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有个仆从急忙小跑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酒盏。
胡添从仆从手里接过那酒盏,又将酒杯斟了满满一杯。
他在空中举着酒杯,手腕翻转,杯子里剩下的酒,尽数朝着姑娘露在外面的后脖颈倒下去,再顺着肩颈没入她的衣裳里。
酒水倒下去的时候,空中散出了些朦胧的雾气。
姑娘压着疼的呻吟溢出唇齿,却碍于胡添,连疼也不敢叫出来。
沈堂枫瞪大眼睛,惊问:“这酒盏里装的不是酒?”
胡添闻言,转头看向沈堂枫。
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一般,手一松,手里的酒杯也重重地砸到姑娘背上,再坠到地面。
胡添也睁了睁眼睛,对上沈堂枫的目光。
“这里头装的怎么是热茶啊,我当是酒呢,这贱奴倒湿了沈兄的衣裳,我本想给她点惩罚,没想到这竟是热茶。”
装模作样。
他砍人指头眼都不眨,拿活人做箭靶更是乐在其中,这壶热茶,沈堂枫不相信他事先不知情。
沈堂枫愤然拧眉:“你实在是过分。”
胡添却笑了:“既然沈兄这么说,那便算做我过分吧,可这贱奴惹得沈兄不快,本就该罚,不过一杯热茶而已,算不了什么。”
“她哪有惹我不快,我分明说了不怪她,是你自作主张要去罚她。”沈堂枫愤愤反驳。
胡添咂了咂嘴,伸脚踹向姑娘的肚子,力道不算大,甚至轻飘飘地有些不痛不痒的感觉。
像是在逗什么牲畜一般。
姑娘忍着后脖颈的烫伤,她身子缩得更紧,喉咙里连一声哭腔都不敢溢出。
胡添来了兴致,他故意道:“她该罚,沈兄心胸宽广下不去手,那由我来罚便好,今日走前,我还得嘱咐赤云坊管事一声,叫她好好罚一顿这贱奴。”
“胡添!”
沈堂枫再看不下去,这三日他已看清楚,胡添此人分明是个不把人当人,不把命当命的变态。
他赶紧凑到这姑娘身旁,想要将人扶起来,可偏偏她害怕胡添所谓的惩罚,身子不停地颤抖,还执拗地不肯起身。
“没事的姑娘,今日既是因为我他要罚你,那我便不会旁观,你先起来吧。”
沈堂枫强行把她扶起来,抬头瞪了胡添一眼。
“你这一副要给我讨公道的模样还真是虚伪,我不怪她就是不怪她,你不能罚她。”
被怒然质问,胡添竟笑起来,不仅笑出声,还笑得越来越大。
瞧着像是开心极了。
胡添笑够了,这才压下声音道:“可我交给她的任务她没完成,若我不罚她,岂不是太丢我的面子了?”
沈堂枫皱眉问:“什么任务?”
“还能是什么任务,自然是给沈兄喂酒喝啊。”
胡添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有些讥笑地看着替姑娘出头的沈堂枫。
沈堂枫不想再跟这个变态多废话,只想赶紧解决这一切。
他干脆利落地端起一个酒杯,替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行,不过是一杯酒,我喝,你不必再非去罚她。”
沈堂枫仰头,将一整杯酒一饮而尽。
喉头辛辣,他硬咽下去。
酒杯在空中倒扣过来,没有漏下一滴。
“这回呢,酒我喝了,你能放过这姑娘了吧。”
胡添看着眼前这场面,心下有什么回忆恍然涌现。
他有些嫌恶地后退一步,挥了挥手。
“沈兄还真是心善,你都这么决绝了,行吧,既然你要护下这贱奴,那我也就不追究了。”
沈堂枫却没停,追问他:“还有呢,你今日还要我做什么才算完成你的约定,都一并说了吧。”
一贯没什么正形的人,如今突然认真起来。
胡添觉得有些可笑。
再怎么样,空有侯爷之子的名头罢了。
说到底,还是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草包。
但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身后便有个仆从急急凑过来,似乎是有事情要禀。
仆从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两句话,胡添面上明显染上些愤怒和嫌弃。
再然后,厢房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人。
他目标很明确,走到胡添身后,恭敬地俯了俯身。
这人语气颇为平和,劝道:“大哥,爹叫我来找你,让你回府。”
大哥?
闻言,沈堂枫狐疑地打量来人的脸。
看来看去,这人似乎是和胡添生得有点相像。
可他没听说过胡添有个弟弟,胡氏还有第二个儿子啊。
不过这都不重要,与他无关。
胡添听完来人说的话,像是看到什么污秽一般,避远了几步。
这人便往上凑几步,接着唤:“大哥,随我回去吧。”
“回回回,真是瘟神一般。”
胡添很是嫌恶地瞥了他一眼,这才重新看向沈堂枫。
他还笑得出来:“沈兄,今日有些旁的事,我便先走了,若有机会,日后你我再聊。”
胡添都不愿意回头,将椅子上他自己的外袍穿上,便转身先一步走出厢房。
唤他大哥的人命胡家的下人将那件外袍带上,再然后还颇为有礼地向厢房内众人交代一声。
“诸位继续便好,今日的账都由我胡家结,方才多有叨扰还请谅解。”
这人转身走了,从屋里看向房门外,能看到他脚下步子迈得急切,待追上胡添以后,又寸步不离地跟上去。
胡添被他紧跟着,心下厌恶万分,心里想到方才的趣事,干脆停住脚,转身回头看他。
“你来迟了,若早一刻,还能瞧见沈堂枫那个草包护着那贱奴的场面,实在是似曾相识,有趣极了。”
胡添又笑了起来,说完这句话,他不管身后人有什么表情,有什么反应,转身走到自己的马车前,三两步坐了进去。
在他身后的人拍了拍袍角,面无表情地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他们走后,厢房里剩下的人都没有胡添那般的胆量,愿意去招惹沈堂枫。
说到底,他出身广平侯府,他们没必要去寻他的不痛快。
沈堂枫冲他们离开的方向,凶神恶煞地挥了挥拳头,复又看向一旁的那名姑娘。
胡添走了,她却仍旧不敢抬头。
沈堂枫摇头叹了叹,摊上胡添这种变态,只能算他们这些人倒霉了。
他还没来得及安顿这姑娘,便听得一声唤。
“少爷——”
从门口传来的,是长田的声音。
长田几步窜进来,凑到沈堂枫身旁。
他嘿嘿笑道:“少爷,那匹马已经送到辛姑娘府上了,待马驯好,我再去一趟。”
提到辛嘉仪,沈堂枫耳边又泛起微红。
他翻了个白眼道:“待马驯好,自然是我自己去,哪用得上你。”
长田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
“对对,那您自己去。”
长田目光转了一圈,看到胡添已经不在厢房里。
正巧他进赤云坊大门时,碰到了胡家的马车驶离。
“诶,少爷,胡添走了,那咱们也回府?”
沈堂枫摇头否认。
他得将这姑娘安顿好。
这事倒也简单,给赤云坊的管事一点银子,再交代几句话便好。
就是这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谢了他一次又一次。
等走出赤云坊大门,坐上马车,沈堂枫回顾今日所有事情。
他咂嘴,心下感慨。
这也算是做了回好人,等到可以在八仙楼宴请辛嘉仪和陶千照时,也可以拿出来讲一讲,以洗刷他去了赤云坊的坏名头。
沈堂枫心满意足地靠着车壁,喜滋滋地在心下做着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