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卧室,不知怎么走到了衣柜前。和丈夫说完后,黄宜贞就给舒晴回了信息,小姑娘的雀跃透过文字传递过来:“明天就能见到师母啦,开心!”
黄宜贞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打开衣柜挑选起明天要穿的衣服。
第二日黄昏,梁伟杰背着一个双肩背直接从实习单位回来,还没到图书馆门口,就一眼看到了黄宜贞。
今天的黄宜贞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夕照开始变得柔和,黄宜贞不知来了多久,在一颗树下慢慢来回走着,偶尔抬头看看云,很闲适的样子。
“师母,”阿杰跑过来和黄宜贞打招呼:“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也刚到一会儿。”黄宜贞眉眼弯弯地说。
阿杰看到黄宜贞额头上的绒毛在夕阳下变成金色,柔和的光晕仿佛为她镀上一层滤镜,是和舞台上那位惊艳的舞者不一样的美。直到发现师母眼神中的询问,才意识到这样看着人不妥。
“哦,”阿杰有些慌乱地把背包摘下来:“您看是不是这本书?”
黄宜贞接过书,微笑道:“没错,谢谢你。”小心地把书放进背包,看着阿杰问道:“吃过饭了吗?”
“还没有。”阿杰一时有点紧张。
“那正好,”黄宜贞高兴道:“我约了舒晴吃晚饭,你也一起吧?我请客,麻烦你两次我还蛮不好意思的。”
“不麻烦的。”阿杰轻声说。
“那就是答应咯?”黄宜贞笑道:“走吧。”
两人一起走进餐厅,舒晴远远地看到了大声招呼她们:“师兄!这里!”
最近降温,舒晴提出想吃旋转小火锅,晚上热乎乎地吃一锅很舒服。舒晴先来占好位置,等人齐了就开锅。
“师母你今天穿了牛仔裤啊,好漂亮!显得特年轻!呃……不是说平常老的意思,就是……端庄。”舒晴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劲,又开始往回找补。
黄宜贞笑笑,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可爱。
见师母不介意,黄宜贞又问道:“师母你多大呀?”
“28。”黄宜贞答道。
“那也不大嘛,咱这儿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舒晴笑嘻嘻道。
“可你不是18吗?阿杰19岁。两个小毛头。”黄宜贞敲了敲她的脑壳,打趣道。
阿杰见师母抬起的手有一瞬心跳加速,匆匆低下头。
舒晴扁扁嘴:“我已经长大啦,而且师母这个称呼特别显辈分,都把人叫老了,你一点也不老。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黄宜贞,见她有些犹豫,舒晴又补充道:“而且你看啊,来这的基本上都是同学,大家的座位又离得这么近,保不齐听到个‘师母’,肯定要往这边看的!八卦——人之天性!依我看,叫师姐最好,你早几年比我们上学,叫师姐也没问题嘛!”
“你说是不是啊师兄!”舒晴胳膊肘怼了下阿杰。师兄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一句话也说不上?
阿杰挨了一闷肘,抬起头看着师母问道:“您觉得呢?要是您不舒服,我们就还叫师母。”
黄宜贞看着两个年轻的小孩,用筷子敲了一人一下头:“下不为例。”
“谢谢师姐!”舒晴脆声道,随即又软软糯糯地撒娇:“师姐~最~好~了~”
阿杰的耳根稍稍有些红,也在后面小声叫了句:“师姐。”
锅已经开了,黄宜贞挂着笑容招呼大家涮菜。
阿杰感受到,虽然同样是招待大家吃饭,可是在这里,师母笑得更真一点。
锅气蒸腾,身上慢慢出了一层细汗,黄宜贞随手把头发挽起来,露出纤长的脖颈。
不时有男生往这边看过来,黄宜贞有些不自在,面上却不显。
阿杰突然提出要和舒晴换个位置。原本她坐中间的,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换了。
阿杰身材高大,一落座就挡住了斜对面投来的视线。黄宜贞瞬间感觉轻松不少。两人相视一笑,又继续吃起来。舒晴则浑然不觉。
晚饭后舒晴要去话剧社排练。说起来,还要感谢师母赠票的那场演出。正是震撼于演员超乎寻常的表现力,舒晴才报了学校的话剧社,每周一三五的晚上去报道。
本来舒晴有心邀请师母过去看看的。可那里也有学舞蹈的同学,舒晴记着师兄的话,怕师母触景伤情就没敢提,反而说道:“我身体太僵了,跟刚驯化四肢似的,就不请您去看了哈。等我们排练成熟了,我请您和师兄坐VIP!”
“加油呀!”黄宜贞笑眯眯鼓励道。
“嗯嗯!走啦师姐!”舒晴挥挥手,跑远了。
看着黄宜贞目送舒晴,阿杰问道:“师母很喜欢舒晴吧?”
“是啊,活力满满,爱玩爱笑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呢?”黄宜贞转过头来看着他笑道:“本来还担心她失恋走不出去,现在看完全不用惦记了。”
察觉到阿杰略微异样的沉默,黄宜贞试探着问:“听说你也有个妹妹?”
“是。”阿杰的声音有些低沉:“她比舒晴小一岁。”
“应该和你一样,是个温柔安静的孩子吧?”黄宜贞轻声问。
“她……很安静。太安静了,所以人人都忽视她。”阿杰的声音越来越轻:“她去年,离家出走了。”
两人并肩慢慢走着,已经走到能看见校门的位置。可听到这句话,黄宜贞忽然就不想往前走了,她转了个方向,往操场走去。
阿杰跟在后面,也慢慢走着。妹妹的事一直像一根刺。父母的精力有一大半都在他身上,剩下的还要去解决弟弟捅的各种篓子,而妹妹从从小就安安静静的,鲜少得到父母的注意。
阿杰还在家时,有时会和妹妹谈谈心,妹妹也愿意和他聊天。阿杰知道她喜欢的明星,知道她在学校有两个好朋友,知道她英文很好,数学很烂,其他功课的成绩不温不火,其他的也不知道更多了。
出事后阿杰第一时间联系了妹妹的朋友,家人也早就报警,可根本没有人知道妹妹的去向,除了妹妹留下的几个字,竟然就再也没有任何线索,仿佛人间蒸发。
父亲异常震怒,认为女儿不孝,一定是被外面不三不四的男人拐跑了。母亲的担心和眼泪则随着时间慢慢变成埋怨,对还在身边的次子更加关心。
阿杰一提起妹妹,家里就只有一阵又一阵的沉默,最后只好不再提起,只是每隔几天会往老家的公安局打电话问一回,每回的结果都一样。
一桩小小的失踪案迟迟没有进展,可每天都有新的警情发生,对方的回复越来越公式化。阿杰担心妹妹,却使不上力,这件事慢慢变成一根刺埋在心里,不再向任何人提起。不知为什么今天说了出来。
“她为什么走呢?”师母轻声问。
“她说,想去成为真正的自己。”阿杰想起那张看了无数次的字条:“就只有这一句话。”
成为真正的自己……又岂止只是一个小女孩的梦想呢?
黄宜贞也沉默下来。
阿杰察觉到师母的情绪,开口道歉:“对不起,讲这些不开心的事给你听。”
“没有……”黄宜贞的目光从遥远的月亮上转回,落到身边这个高她一头的男孩身上:“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阿杰的胸口微微起伏,虽然师母回应的是他的上一句话,可他莫名有种被宽恕的感觉。
妹妹离家出走的事,没有任何人怪到他头上,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是父母没有把全部的爱都放在自己身上,要是她们肯匀一些去关心妹妹,肯听听她的心事,会不会她就不会走?
甚至,如果父亲对阿雄能像对自己这样宽容鼓励,或者仅仅是不要拿自己当榜样,给阿雄做对比,让他有压力,让他难堪,会不会他就不会那么叛逆?有时阿杰觉得,弟弟打架逃课,是有一点讨要父母关注的意味在的。
可阿杰不能怪父母不公平,因为他是受益者。
父母爱自己,这肯定不是父母的错。所以他只能怪自己,怪自己的存在,给弟弟妹妹带来不幸。
他一遍遍在脑海里这样告诉自己,可还是忍不住报了远离家乡的城市读书。他想逃出来,他的身体告诉他他要逃出来。
踏上北京的那一天,送父母离开后,阿杰没有对父母的思念,也没有开启新生活的兴奋,他唯一的感受是:我幸存了。
可是这样的念头也让他愧疚。
凭什么呢?父母举全家之力托举他,把他送到全国数一数二的高校念书,他却只有逃离的庆幸。而弟弟妹妹依旧各自不幸。
这些痛苦的情绪不知从何时起淤积在心里,没有出口。
阿杰内里煎熬,面上却始终平静。十九年来戴着的“好孩子”面具早就和他本人融为一体,他根本无法对人说出自己那些不见天光的幽微念头。
黄宜贞温柔悲悯地看着他:“很担心妹妹吧?”
阿杰轻轻点了点头。
黄宜贞轻叹一口气,“家人出事是最揪心的,要是再使不上力,就更难过了,会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的错。”
阿杰心上重重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