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的主簿约五十多岁,个儿不高,精瘦,有轻微的罗锅,头发被幞头缠住,露出斑白的鬓角。见李檀注意到他,行了个礼便步入堂内,向堂上三人分别呈上了誊抄好的三份节略。
“这是我府上主簿,姓钱。”李檀向李沐瑶和俞怀介绍到。
钱主簿十分干练,并未与众人寒暄,直入主题。
三人一边翻看,一边听那主簿沙哑的声音说道:“回禀各位贵人,公主殿下送来的账簿和记录我等分工后通力合作,已经全部查阅完毕。三位手中,便是我等发现的问题。先说结论,”那主簿顿了顿,道:“账簿定是假账无疑,而记录则是真假参半,应当是在真记录的基础上,或增或减,改动而来。”
他招了招手,一个小厮抱着一摞文档,走了进来,“这些是我等觉得有问题的账目和记录,在有问题的地方均做了标注,索引附在节略的最后。”
“具体说说依据。”李檀一边看一边问道。
“是。”钱主簿应了,口齿清晰地说道:“先说账目。首先,司丹局的账目做得十分精细,清晰明了,应该是个做账的老手,总账与分账一一对应,精细配平。因此,但看账目,只会觉得司丹局除了开销巨大之外,没有什么问题。再加上账目中所列珍稀材料品类繁多,且价值不菲,即便每年花销近六百斤黄金,看起来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数百斤黄金?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
“每年开销将近一万两黄金?这么多?经费都来自于何处?”李檀皱眉道。
“大头来自户部和内务府的拨款,大概各占四成,余下两成则来自陛下的私库。”钱主簿对答如流。
“我以为我挺能花钱了,”李沐瑶轻声对李檀道,“一万两黄金也够我花个三年五载了,没想到父皇比我还能花钱……”
李檀哭笑不得地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李沐瑶悄悄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咳,”俞怀假装没有看到兄妹二人的互动,示意钱主簿继续讲下去,“既然从账面上看不出端倪,你们又如何断言他们在账目上作假?”
“下官做主簿多年,经手的账本不说上千,也有八百了。”钱主簿自信地微微一笑,“何况与下官一同查探的,也都是看账的高手,尽管此人做账十分精细,但还是叫我们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一是账实不符。虚估价格,虚报损耗,高估成本,低报产出,但是做得很隐蔽。这么多钱,这么多材料,每月进贡‘仙丹’却是数量了了。这些消失的材料,统统报了损耗。昂贵的药材在数量上虚高,而大宗的材料,如木炭一类,则虚估价格。从账面上看,炼丹所需要的木炭中居然有一多半报的是五十两一车,须知这样的价格,几乎可以比肩御用的兽金炭了。这种等级的炭,火力足,且燃烧时间很长,按照司丹局所报用量,他们那十个丹房得日夜不停,才能烧完这许多炭。这么不舍昼夜,每月进献丹药的数量却少得可怜。”
堂上坐着的三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李沐瑶冷笑道:“哼,要知道,这十个丹房中,上等的甲乙丙丁四个丹房,有权使用的只有王远恒和葛清二人,王远恒向来只用甲字号,这葛清报行踪时又说他忙于琐事。此人当真勤勉,想必百忙之中还上了趟灵台境方寸山,学会了分身之术。”
“殿下说笑了。”钱主簿微微一笑,道:“这其二,则是账记不合。也就是说,账目和记录在细节部分对不上。”
“须知做假账只需要一两个主簿,而纪要和出入记录造假,则牵连甚广,不易保密且成本太高。因此,这造假之人只能在一些关键的大宗品上,修改了纪要和出入记录,确保御史台岁计时,大体上没有差错,小处有些出入,也可推脱疏漏,勘误即可。”
“此外还存在一些虚报现象,例如殿下所言本应无人使用的丙字号和丁字号单房,该领的材料和木炭可一样都没有少,但在王远恒的纪要上却找不到这些材料的使用记录。纪要有缺损,可能是王远恒不满炼丹的结果,自己将它撕掉,更有可能是有心之人将之除去,让他百口莫辩。毕竟他有丙字号和丁字号丹房的使用权,知领记录上也有他的签章,不过目前看不出是否是伪造的。”钱主簿道。
“这么多漏洞,御史台是干什么吃的?”俞怀愤愤地道。
钱主簿继续说道:“三是字迹。同下官一起查阅账目的人之中,有一位俞寺丞,不仅理账是一把好手,还精通笔记鉴定。他发现账目上的字迹系钦天监主簿下辖的小吏誊抄,因此同胡主簿留在账目最后一行的字迹有所不同。这原本没什么,但奇就奇在胡主簿添上这一笔的行为:按照道理来说字迹是非常重要的账本防伪的方法,账本上的字迹通常来说应当一以贯之的出自同一人之手,葛清不理账可能不清楚,但胡主簿为官多年,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规矩。即便当时是公主殿下要求,他也完全可以给公主殿下讲清楚,这样反而体现出他的专业。”
“我虽然怀疑的过程有些偏差,但结果却是对的?”李沐瑶有些哭笑不得,“那他为何明知不妥,还是这么做呢?”
“下官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这是胡主簿故意为之,目的是为了让公主发现账目有问题。他生怕错过了这次机会,因此采取了这个方法。一个人如果不是常年理账,对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不甚清楚是很正常的事情。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敢当着葛清的面,堂而皇之的在记录上填上这一笔。他知道,即便公主不知道账簿的潜在规则,也会因怀疑字迹不同,将账目拿到大理寺鉴定。届时,俞寺丞也一定会发现这件事,并询问公主当时的情况,从而露出事情的疑点。”
“这么说胡主簿岂不是挺无辜的,或许他并未参与,而是手下的小吏在誊抄时进行了篡改。”李沐瑶问道。
“殿下说的不是没有可能发生,但下官认为,可能性并不大。”钱主簿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何?”李沐瑶问道。
“细想,即便是有人誊抄,他身为主簿难道不过目审查吗?至少也要落得个失察之罪。”李檀解释道,“再说,若真是小吏所为,那此人也着实是个人才,又怎会屈居于钦天监中名不见经传呢?早被挖走了。”
“那他自爆,会不会是因为他同葛清分赃不均?”李沐瑶问道。
“不会,”俞怀轻轻摇了摇头,“分赃不均,犯不着弄到这般鱼死网破的地步。”
“俞大人说得有理。这种程度的失察之罪可是要杀头的,即便侥幸大赦,少说也要流放三千里,和杀头区别也不大了。既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为何选择自曝?”钱主簿进一步说道,“下官推测,或许他与葛清本有旧仇,甚至有什么把柄在葛清手上,做假账是被迫为之。”
“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何账目虽然精细却还是叫你们找出了这许多漏洞。”李檀喃喃道,又意识到此话不妥,笑着对钱主簿道,“当然,主要依靠得是诸公慧眼。”
“不过是下官分内之事,殿下谬赞了。”钱主簿行礼道,“这钱主簿也真是个人才,他拿捏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这些漏洞在岁计时难以被发现——毕竟钦天监相比赋税、仓库、漕粮和盐务庞杂的工作量,御史台很难分出精力详查小小的钦天监,即使细查能找到线索,但钦天监毕竟是为陛下炼丹的,若真查出个收尾,影响了陛下的大道,保不准陛下不会龙颜大怒,谁又会想去触这个霉头呢?”
“这么看来,这个胡主簿手上应当有一个真账簿,一方面方便他伪造假账,另一方面,则以防东窗事发。届时他留有证据,也好当堂分辨。或许首告有功,还能得个轻判。”俞怀推测道。
李沐瑶皱眉道:“拔出萝卜带出泥。咱们分明是来查黄风驹的事情,却查出了个阴阳账。可是说到底,即便钦天监确实有不法勾当,这又与马匹中毒有什么关系呢?至少目前看来,王远恒那边两袋椒马子,一袋是有明确记录的,一袋是他自己私自购买偷运入钦天监也好,葛清陷害他也罢,都没有直接的证据。”
“椒马子没有,但醉马草却是有的。”钱主簿道,“殿下请看。”他从那一摞文书中,取出几本记录,道:“这是近三个月的采购记录。”
李沐瑶接过来,却发现上面并没有标注。她草草看了看,有些不解地看着钱主簿。
“这采购记录上,并没有醉马草的购买记录。”钱主簿迎着李沐瑶狐疑的目光解释道。
“那当然,葛清连丹房都打扫得这么干净,怎么会留下采购记录这么明显的把柄……”李沐瑶说到一半顿住了,“你是说,既然葛清使用的醉马草既然是偷偷带入丹房的,他自然是有夹带的途径——不论他是如何做到的,我们都可以顺藤摸瓜,通过彻查夹带途径,找到椒马子的来源。葛清夹带醉马草被证实在先,他再怎么嘴硬,也得供出个一二三来!”
“不错!”俞怀风风火火地道,“我这便带人去提审葛清!”
“不忙,”李檀摆摆手,指着钱主簿呈上的节略,问道,“这里说,出入记录有异常,是什么意思?”
钱主簿道:“回禀殿下,这个出入记录是说高公公的。”
“高公公?高湛吗?”李檀问道。
“不,是高成。”钱主簿道。
谁?
听到熟悉的名字,李沐瑶竖起了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