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太后、姬子焕,两宫的宫女和太医院,还没人知道姬盈已经失忆一事。
毫无记忆的姬盈就这样对一个连外戚也不是的“陌生人”全盘坦白失忆,屏风后的姬子焕一惊。
屋内沉寂。
一朵、两朵、三朵。
姬盈的视线难以安置。
她不好盯着谢明渊不放,只得将眼神落在对面人的衣装上。
方才谢明渊一入房内,姬盈一瞬有恍如隔世之感,一时满目雪白,无从仔细关注他的穿着。如今气氛沉默得尴尬,她细看之下,才知这并不是一件普通的纯色外衣——左侧,自谢明渊腰间至于胸口,皆以银线绣制一不知名花朵纹样,花叶袅娜纤细,花瓣形如鸟羽,绣法精致、用料扎实,顾盼多姿,栩栩如生。
以大片单一花朵做装饰的男子衣装着实少见。虽然尚未见过宫外流行的男子衣装,但姬子焕的便服,就常常绣满麒麟、银鼠、竹兰、金菊,一打眼便是花团锦簇的一大团,艳丽堂皇,贵气摄人。
谢明渊既为左相独子,谢府总不可能请不起绣娘。
这样摇曳纤细的花朵,也不像寻常男子会绣在身上的纹样。只是谢明渊相貌秀极,眉宇又自带一股清绝傲气,即便是如此花纹,也不觉得柔弱单薄。
还挺好看的。
姬盈一个不慎就把心里话说出了口。
“……什么?”
谢明渊遽然抬头,神色又是一震。
屏风后的姬子焕惨痛捂眼。
姬盈顿觉大事不妙,连忙找补道:“咳。我说……谢公子的衣服还挺好看的。”
总不能连好看也不能夸?
不管谢明渊与姬盈是什么关系,客观存在的事实,该说就说。
该不是她夸了句衣服好看而已,就要与这位谢公子成婚吧?!
谢明渊不知姬盈心中所想,顺着姬盈的视线低下头,眼神复杂。
“是鸢尾。”
“鸢尾?”姬盈眨眼。
“鸢尾花。”
不知为何,说完这三个字后的谢明渊,神色忽然平静下来。他抬起头,语调全无异常:“除却失忆,陛下身体还有哪里不适?太医院如何诊断?”
姬盈直直地看着茶水:“并无。太医院会诊皆无大碍。”
“陛下还记得什么?”
“什么也不记得,”姬盈眨一下眼,眼光微启,“若非侍女提醒,我也不知谢公子身份姓名。无论谢公子有何事相商,今日恐怕都无法回复。”
谢明渊平静的表情出现裂痕。
“陛下是说,如今陛下已经全然不记得我谢明渊,也不记得这大黎的任何一个人了吗?”
“是。”
“咔哒”一声,瓷器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谢明渊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眼中晦暗不清。
半晌无言。见谢明渊毫无动静,姬盈不由自主地吸吸鼻子。
明明已经在房内待了良久,她却像刚入室般突然闻到一股复杂香气。侧过眼,姬盈在斜角的梨花木柜上发现一只香炉。夕阳斜照,炉香静逐游丝转,香气入鼻,并不显得柔和静雅,反而颇有几分清明的凛冽。
“为了……竟出此奇策……”谢明渊低声道。
“什么?”姬盈道。
谢明渊眼中隐有垂丧。良久,他从桌旁起身,向姬盈行一大礼:“陛下既患失忆,臣不便在此叨扰。臣会努力为陛下寻得恢复记忆的办法。”
姬盈茫然地看着他。
“臣告退。”谢明渊低低地说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旋即迈出房间。
房门被仔细地带上,姬子焕拉着聆春从屏风后冒头:“皇姐!”
姬盈的表情有些空白。
“皇姐,你……”
姬盈率先道:“别问我为什么没有瞒他。”
姬子焕愣愣地:“哦。”
姬盈盯着对面那盏空掉的茶杯,直到聆春上前收走茶盏。她头痛地揉揉太阳穴,“哈”地苦笑一声。
见缝插针、刀刀见血;心通七窍,亦张亦弛。
以她目前的精力状态,凭这位谢公子的本事,要瞒也瞒不住。
“聆春。”姬盈道。
“奴婢在。”聆春俯身。
“告诉太后娘娘,明日起,就恢复上朝吧。”
“是。”
…
卯时将至,天仍然黑得一片。
刚进冬月,京城便落了一场雪。皑皑的白雪飞扬地洒过,天也渐渐地寒了。落雪后的日子最是冷冽——可今日正是首个恢复的早朝日。如此,趋朝的朝官们顶着寒风、踏着未化的雪迹,在一片漆黑中鱼贯而行,齐齐地在宫门旁的待漏院等待。
院内,几日未见的朝官们正三三两两地聚凑成堆,随意寒暄。
“刘大人,听闻贵公子近日成亲,真是恭喜恭喜啊!”
“哎,不敢当,不敢当,”刘戬满面笑意地拱了拱手道,“犬子无能,未立业先成家。只盼此后他能收收心,寻个合适的差使,一心为陛下效力才好。”
那人点头回道:“皇上勤勉政事,自登基以来已有三年,女中尧舜有目共睹。”
刘戬眼望着宫门,为对方和自己倒了杯热茶,缓缓地道:“前日雪刚过,今日天冷得很。陛下此番有恙休朝,但从前三载却无论寒暑,都是雷打不动地上朝。如今乾坤朗朗、政治修明,你我得遇良君,更应鞠躬尽瘁才是。”
两人的谈话吸引了更多朝臣,一方小小的木桌变得热闹起来。
“哟,刘大人。府上有喜事还不告休沐,真是兢兢业业啊!向您道个迟喜了!”
“便说君上日日如此辛劳,后宫如今都没个人照料,着实令人忧心。如今三载丧期已过,这下无论如何都要请示君上广开后宫,充纳良人。”
“赵大人之前的上疏如何?”刘戬语带关心。
“莫提莫提,”赵捷眉间纠结,又捋了捋胡须。他起身踱步,绕着木桌走了半圈,神情凝重地道:“不能再拖了,今日如何也要祈请陛下允了选夫一事。古往今来哪有后宫空悬三年的先例?陛下一推再推,当下已是推无可推的地步,为了国祚,老夫死谏也未尝不可……”
“哎,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木桌旁的张昭榆小声开口,瞥了一眼门外,“这事决与不决,怕也不全在于陛下的推辞。京城谁人不知,这京内有一轮明月,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说着说着,张昭榆一指蘸了蘸茶水,手指在桌上微动。木质的方桌上赫然以水洇出一个“谢”字。
几人看着这字,表情一个个都沉重几分。
“左相像是未到,”张昭榆眼神四下扫了扫,声音极低,“便是今日,我等也不懂他老究竟在筹算什么。陛下的后宫如今这幅模样,少不了他一份力。可若是真的看准了那个位子……为何直到现在也纹丝未动?”
“谁知他打了什么主意,”赵捷怒目一瞪,望向宫门,“若是因畏惧强权而有所退缩,我赵捷便枉为清流。此为大势,阻挡不得。三年已经够他们父子两个折腾,上位也好、为官也罢,谢明渊那小子虽不在朝堂,却倒把朝堂搅了个彻底,满朝文武竟无人敢违抗!不过年齿轻轻的黄口小子,如何便能让天下好男儿都因他退而却步!”
院内众朝官早就察觉到了几位清流的争端,均表情各异地窃窃私语起来。门外的舆轿渐渐地近了,随着落轿的声响,原本悄声讨论也就此停下。
在一众目光里,一名身材伟岸、眉目方正的中年男子裹着屋外寒风缓缓地走进待漏院。其人周身气派端重典雅、光华内蓄,单看穿着便与屋内众人不同——那人现下身上的,正是在场官员中唯一一件紫色朝服。
朝官们揖手上前。
“谢大人。”
“谢相。”
“左相大人已到,朝会的时间想也快到了。”
当朝左相、百官之首谢衍臻一一受礼,向众人作揖道:“右相告病,今日早朝便只有诸位大人和谢某了。昨日既有瑞雪,想也知大人们到此不易。万望今日朝会,诸位大人莫做拖延,将该启奏的启奏,少些争执,也让皇上早些散朝休息。”
屋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声:“丞相大人说得在理。”
“左相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共商朝事,必然有则请之,无则默之。”
“必分担君上之忧。”
赵捷冷眼望着谢衍臻,淡淡地道:“那赵某怕是要让谢大人失望了。”
“赵中丞,”谢衍臻转向他道,“御史台的职责,谢某不敢越俎代庖。”
赵捷冷笑着哼一声:“知我者,谢相也。礼部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正是时候告老还乡了。为人臣子,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有些人白拿了这么多年禄米,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谁效命了!”
谢衍臻略一颔首:“中丞大人若有弹劾,谢某不再多言。”
见谢衍臻离开,赵捷低声向身旁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找机会将杜家子调回京。”
“他确甘愿?”
“何止。不过圣人无情,心有戚戚罢了。便是他不愿意,大黎九道三百二十府,男子三千六百万,如何竟找不出一个对陛下一片痴心的男儿!”
刘戬尴尬地哈哈一笑:“这不是配不上么。”
赵捷斜了他一眼:“刘大人家的公子倒是配得很,只是可惜了前日已经完婚。”
“嗨,”刘戬望着谢衍臻,低低地叹口气,“若是皇上一声令下,送犬子入宫,以全我刘氏忠孝之心,刘某也无怨无悔。可大人您也知道,那谢明渊……”
“我知,”赵捷望向仍然紧闭的宫门打断道,“但——我有预感,变数已至。”
午门城楼钟响,朝官们翘首以盼。
片刻,宫门徐徐打开。半月未启的曜宸宫,终于在一片星月中再次迎回朝官。跨过宫门,便是长长的、泛着微光的砖石大道,沿路两侧都有暮燃晨熄的宫灯,烛火的光亮一路向着政事三殿延伸。
在宫灯的照耀下,众臣列队而行,脚步轻而急促。纵无御史监察言行,现下也无人多发一词。从宫门到三殿,要临过一方矮桥、两条影壁、三级御路。往常浑然不觉,如今旬日未朝,此间行路,无论矮桥、影壁或御路,连鎏金巨缸也变得陌生起来。
离破晓还有好一段时间,天光深暗,前路笔直。朝官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默声前进,目的地很快出现在眼前。
——朝政三殿之正殿,至明无极、巍峨灿耀之明极殿,大黎皇权的最高象征。
明光熠熠,极宇昭昭。建于凤阳山之上的明极殿居高临下、气势恢宏,使人昂首仰望便心生敬畏。纵无初照的旭日,高大的重檐庑殿顶上,三万六千金质琉璃瓦映着月色,光华流溢如繁星。现下殿门大敞,殿内又四处点满烛火,站在太安广场中即可望见殿内的雕梁画栋。
若是常朝,朝官们须得绕过明极正殿,到更北的中朝殿——宣泰殿去。然而今日,明极殿反常地灯火鼎盛、大开殿门,朝官们一个个犯了难,在太安广场上走也不是、入也不是。
“今日早朝,竟是在正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