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终于姗姗来迟的时候,姬盈正在御膳房里指挥着几个宫女烤红薯。炉火明灭,宫女们的眼瞳也明灭,一望见太后的身影,她们那明灭了半天的眼神转瞬成了一片死灰。
红薯喷香,姬子焕看着屋里噼里啪啦下饺子般跪成一片的宫女们,又剥了一颗晾凉的红薯进嘴里,用含混的声音问姬盈道:“姐,你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姬盈“啪”地打了一下姬子焕的手,从他咬了一口的红薯上掰下一块,“给我留点。”
“炉子上还有那么多,你非抢我的干嘛。”姬子焕委屈地道。
“你还说啊你,”姬盈没好气地道,“这是我叫人烤的,你凑什么热闹。”
“哎,有福同享嘛,你是我亲姐,好吃的得留我一份。”姬子焕嬉皮笑脸。
“我可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弟弟,”姬盈白他一眼,“吃的可不少了,小心撑死。”
姬子焕张大嘴巴,半晌才道:“姐,我信你真的不记得了,你别演了。”
“演你个头。”姬盈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红薯。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红薯,丝毫不在意那位天下至贵的女人——大黎朝当今的太后娘娘,正瞠目结舌地看向御膳房内,也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姬子焕朝门口瞥了一眼,刚想对姬盈说“姐你一会最好捂住耳朵”,便听得一声巨响,太后一嗓子嚎了出来,嚎得撼天动地。
姬盈被嚎得手抖了抖,烤好的红薯也啪叽掉在地上,摔成个红薯花。姬子焕“啧”了一声,有些可惜地望着地上还冒着热气的红薯,眼中的神情是十分想捡。
“作孽呦,”嚎声未停,太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身后的侍女连忙扶了她一下,有效地避免了太后的尊膝直接跪在地上,“我大黎怎么会摊上如此劫难……”
“她说什么大梨?”姬盈皱着眉问姬子焕。
姬子焕秒懂,拿手比了比:“不是那个大梨。黎,黎明的黎,早上的太阳,懂吗?”
姬盈点点头:“懂。”
姬子焕:“所以就像我刚才和你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叫大黎的朝代……”
姬盈:“嗯嗯。”
姬子焕:“门口的那位是大黎的太后娘娘……”
姬盈瞪了瞪眼睛:“诶?”
姬子焕一鼓作气:“也是咱妈……”
姬盈傻眼:“啊?”
姬子焕破罐子破摔:“而你,大黎天女,大黎朝第八代皇帝,我最亲爱的皇姐,姬盈。”
姬盈:“……”
姬子焕望了望门口已经背过气去的太后,又看看傻站着的姬盈:“姐,这回懂了没?”
姬盈僵硬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你等会再和我说一遍。”
姬子焕:“……”
这都已经第几次了!有那么难接受吗!
门口哭天喊地,屋内战战兢兢,耳边时不时传来“作孽呦”的哭声和宫女们压抑的啜泣。姬子焕看了看皱着眉头在原地罚站半天的姬盈,又望向对面一时半会不消停的太后,满脸无语地对姬盈道:“姐。”
“——咱还吃烤红薯吗?”
姬盈扫他一眼,眼中颇有几分无言以对。
“吃。”
…
“得想个法子瞒过去,”太后满面愁容地道,“皇上怎么就突然失忆了呢,哎!”
“娘娘说的是。”太监总管李繁低头道。
“太医,太医呢,怎么还没到,”太后两手绞着帕子,绝望又期望地看向殿门外的方向,“哎呦,李繁,你再去催一催,我这心慌的……”
“是。”
穆太医趁着夜色一路小跑进了衔羽宫。因传信太监如丧考妣的脸色,他这一路上将可能的糟糕情况都想了个遍——哪位贵人只剩下一口气啦,宫中发生了毒杀事件啦,抑或皇上她未婚先孕啦……诸如此类。迈进殿门的时候,听着过分安静的殿内空气,穆太医很是迟疑了一会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因这一脚迈进去,说不准就再也出不来了。
李总管快速走来时,一眼便见到穆太医正左右脚反复横跳。他低低地提醒一声:“穆太医,您在这折腾什么呢?太后娘娘可是等了您好半天了。”
“哎,哎,”穆太医下了下决心——他左右横跳着进了殿门,“这就来,这就来。”
殿内一路上低眉敛目。不过片刻,李繁携着穆太医向太后回禀:“娘娘,穆太医到了。”
闻言,太后忙止住眼泪,清清嗓子,顶着红红的眼眶对穆太医道:“太医可算是到了,快,快看看。”
穆太医行了礼,抬头向殿中一望——
上首坐着太后娘娘,眉眼微红,眼带期盼,似有中气不足之兆;
左侧圈椅坐着当今圣上,虽眼下略有青黑,但神色一派无碍,料是睡眠不足;
右侧圈椅坐着年纪尚小、还未封王的皇弟殿下,面色红润,精神得很。
望闻问切之“望”字,业已完成!穆太医默默在心底为自己的镇定点了个赞,当机立断上前几步,半俯着身子向太后道:“娘娘可是有哪处不适?老奴这就为您诊脉。”
太后恼怒地一摔帕子:“不是我!是陛下!”
穆太医愣了一愣,忙连滚带爬地跪到姬盈面前,颤颤巍巍地道:“陛下,请恕老奴……”
堂堂太医在殿中爬来爬去,姬盈眸中有些不忍:“不用……”
“陛下别说话!”太后脸色一沉,抢在姬盈开口之前道,“穆太医,你这就为陛下瞧个脉。无论脉象如何,照实说就是。”
穆太医唯唯诺诺地答了声是,便伸手搭上姬盈的胳膊。姬盈忽觉得手腕上有些痒,不自觉地抖了抖。
皱眉抚了好半天,穆太医白花花的胡子都被捋秃了几根。殿内四下无声,所有人都等着他一声宣判。
抚着抚着,穆太医猛地张大眼睛,道了一声“啊”。
“怎么样?”太后紧张地道。
“皇姐得了什么病?”姬子焕从圈椅上跳下来,朝向这边。
穆太医的眼中放出精光,表情沉稳又不失忧虑:“如此脉象,定是陛下平日太过劳累所致。”说着,又转向太后一揖手:“请娘娘、殿下放心,陛下的病,只需七日,定能调理好。”于是大手一挥,向李繁道:“请李公公为我准备笔墨。”
太后忙道:“去。”
姬盈望着穆太医瞠目结舌——这,七天?
笔墨已备,穆太医便在方纸上笔走龙蛇。李繁看着诊方,有些狐疑地念出声:“党参两钱、阿胶四钱、黄芪四钱、益母草两钱、藏红花两钱……”
姬盈听着,默默捂住脸。
太后刚晴的脸色转眼又阴云密布,忍着怒火,她厉喝了一声:“够了,出去!”
穆太医方子才写了一半,又被陡然吓得一哆嗦。急慌慌地叩头谢罪后,他便如来时那般左脚拌右脚地离开大殿。
殿内万籁俱寂。
半晌,姬子焕清脆一声道:“皇姐,你葵水不畅啊?”
姬盈立即从圈椅中起身,一把捂住姬子焕的嘴。
…
“瞒还是不瞒?”
“瞒?”
“不瞒?”
姬盈有些生疏地开口道:“母后。”
太后一声便被叫得含了泪:“哎,陛下。”
“您先别揪那花瓣了,没什么用,”姬盈踩着满地的花瓣,头痛地看着她,“总有解决的办法。子焕花粉过敏,您再揪下去,他就要喷上天了。”
姬子焕猛地又打一个喷嚏:“阿嚏!”
太后泪水更重:“陛下,是母后没有保护好你,百年之后母后也无颜面对你父……”
姬子焕擤了鼻涕,打断道:“母后,过敏的明明是我。”
“闭嘴,”太后看也不看,又拿泪眼对着姬盈,“唉,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姬盈似乎无所谓,表情颇为轻松:“什么这个时候?失忆就失忆嘛。”
“……对了,还有明日的早朝,”太后忧虑重重,眉心也因此被捏出个印子,“你失忆了,若要瞒,朝臣那块恐怕瞒不住。关于处理朝务,陛下还记得多少?”
姬盈磨磨嘴唇,干巴巴地道:“约莫记得一点。”
太后的眼中燃起希望:“还记得什么?快和母后说说,要是记得差不离,其他的大不了母后给你补补课。”
姬子焕擦掉打完喷嚏后的眼泪,含糊地道:“母后,您最好别对皇姐有太大期待。今天下午我俩一起的时候,她连……”
“闭嘴。”太后恶狠狠地。
“哦。”姬子焕配合地做个给嘴巴贴封条的手势。
姬盈望着太后期待的眼神,干咳着笑了一声:“母后,您要不还是先坐下。”
“坐什么,”太后催促道,“陛下还记得哪些,还是快快说来。”
姬盈眼角一抽:“那我……说了?”
“说!”
姬盈将头撇向地面,磕磕巴巴地说着:“我记得……朝务有……”
太后的眼神亮起来。
姬盈闭上眼睛,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
“上朝。”
她声音渐虚。
“……和退朝。”
“咕咚!”一声重响。
姬盈眼疾手快地扶住太后的腰,还是没能阻止她身子下滑。
“来人啊,来人!”
“叫太医,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