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没了身影,常怀修才不满地说了句:“解安迟医术不过尔尔,又屡屡跋扈,若不是有院使这层关系在,何人愿忍他这般行径。”
他继而又对孟长沐道:“不过话说回头,以大人您的医术,下官瞧着不逊院使,莫说解安迟的御医首位,便是六品的院判之任,也是担得的。大人在此熬着无日,若得人一助,才有升迁之望。”
孟长沐风轻云淡:“能在皇室行医,本就是世人难求的福气。无论职位高低与否,都是为天家供侍。又何必一味图求高位。”
常怀修闻言笑了笑,附和着道:“大人说的是,都是在皇家侍奉的,再不济,也比外头那些游走于江湖,明日难料得好。说来,”他状似无意道:“当年大人一进来就是御医,同旁人从下品的医士吏目一步一步做起不同,这太医院里的人还说大人是有贵人照应着呢。”
孟长沐理着手中的药材,头也不抬道:“医士此话倒是莫解。你既说我若有人相助,必不会在此等位份一待经年,又怎会出此之语。”
常怀修讪讪,连喏了声把,自一旁做事去了。
常怀修不再提此事,孟长沐的心里却起了思筹。
其实常怀修与解安迟所言之事,孟长沐家中老父也曾在信中提过。
如今幼弟长泽已然长成,帮父亲在药堂做些打理,乡土中有人相绍,与其家已相看好,不日便要定下来。父亲已在家书中道来几次,如今他只不过是太医院的一名八品御医,虽听着好听,若能升个一职半位,立家成室也便罢了,但此间惶惶熬了多年,也不见个可待之日。且本家又不在京城,终究不是稳举。
且家中慈严日日老去,思儿之心也愈渐甚之,也盼着长子能早日还家,娶妻育子,赡老扶幼,才是美事。
孟长沐心里轻吁了一声,父母所思,他又何尝不知。只是这个中缘由,诸般苦楚,他只能咽于腹中罢了。
太医院虽直属皇帝门下,但里头人物各异,门路不同,若细论帝王可亲信之人,实在少数。院使段以恒虽是宫中首等太医,常为皇帝请脉,却是昔日崔太后所抬命的,皇帝面上信之切切,但心底终究存隙。若有忽发圣恙之况,皇帝断不会传院使来召。
而此事,也只有为数不多之人知晓罢了。皇帝自献王宫变时遭流矢之创后,便不时有头风梦魇之状,而这些,除他和几名御前宫人,并无人知晓。皇帝看重他,却不肯升他职位,也不过是想隐秘些罢了。
思及立家成室之事,孟长沐长吁了一声,心中苦意翻腾。年少时的灼灼桃夭已命定远去,他今生今世皆是无望可求了,只盼佳人岁岁无虞,长安常乐。
神思正恍惚间,忽听得一个吏目前来道:“孟大人,外间有人找您。据来人说,是绛茗轩的宫女。”
“美人,孟大人到了。”
随着兰若将孟长沐引入室中,宋湘宁起了身,面色含笑:“今日劳大人百忙中抽身来此,实是深谢。”
孟长沐见她亲自相迎,又言辞多礼,忙请了安又道:“不敢不敢,皇家有召,微臣深荷(hè)见重,岂敢劳美人如此之言。”
宋湘宁面上端持,口噙笑意,吩咐底下人奉茶上来,才盈盈坐在了榻上,道:“话虽如此,但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人又不是望风希旨,投井下石。花开得好时,人人都要来承言一把;待开至荼靡,又有谁肯抬眸顾惜。”
孟长沐心底微沉了一分,拱手道:“微臣失职,还请美人恕罪。”
宋湘宁听此轻轻一笑,并未言语。倒是兰若端了茶上前,请了孟长沐坐下,含笑道:“大人此话便是见外了。我们美人与您同为衢江之人,如今在这千里外的绍京,可谓是‘他乡遇故知’。美人见了您,不过是一时起了乡情欲多叙上几句,怎可如此说之。”
孟长沐面上淡笑着称是,心里却不由慨然。玥美人虽年纪尚轻,处交行事却让旁人不得小觑了去。
玥美人此前流产一事惊动六宫,他在太医院做事,亦是知晓。但他与玥美人交集不多,且此胎也不是由他照料,宫中此事不鲜,故他也并未上心。虽说同为衢江人氏,但孟长沐向来秉持中处之道,且又要暗中照管龙体,无暇也无意掺与后宫之事,故而同这位玥美人并无何过从。
而今她尚处于帝恩冷时,想必为了复宠,才有了今日之为。在宫里行医多年,明枪暗箭不在少数,孟长沐也不是愚笨之人,思量一瞬,已有了决议。故而面上恭笑道:“承蒙美人抬举,微臣得幸与美人出于同地,又有现朝之会,实是荣甚不过。美人若有何吩咐,微臣定当执巾栉效命,不敢言慢。”
宋湘宁微微一笑,闲闲停下手中茶盏,徐徐道:“大人如此诚心,我也便说些推心的话儿。你我都是在异乡存生的,虽说皇城富贵滔天,但到底是逆旅之人。想来乱山残雪的寂寞之夜时,也不过是轻举孤烛遥思故里的异乡人罢了。我不是寡恩薄义之人,若有大人相持,来日重得帝恩之时,必不回忘了现时雪中送炭之义。”
“孟大人,今日之事……”
孟长沐知她要说什么,淡淡笑道:“姑娘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兰若听此,心底舒然,面上盈盈:“劳烦大人了,若得大人相助,美人来日定不会辜负大人。”
一阵风淡淡席过,卷起了兰若腰间绣帕,轻舞片刻,落在了孟长沐脚边。
孟长沐弯腰拾起,递与兰若:“兰若姑娘,你的绣帕掉了。”
兰若这才发觉,面上微赧,拘谨接过。口中轻声:“多谢大人。”
孟长沐无意瞥见她的手,丰眉微拧:“姑娘的手似是落下了冻痕?”
兰若轻叹:“宫里向来如此,一朝失势,万般皆下。冻疮又是什么罕事。”
“女子的手本就细嫩,当好生爱护。得空微臣让人给姑娘送些玉痕膏来,姑娘和院中人分一分,伤口不日便会消了。”
兰若眼中有些酸意,她欲拜谢,却被孟长沐止住。他道了无妨,便去了。
兰若送了孟长沐出院后,折回室中。见宋湘宁唇角笑意微浮,似是心有笃定。她虽知孟长沐心性纯善,此番不会推辞,心里却仍是微有忧悸。她并未有藏,直出了声问道:“美人,你有此拢收人脉之心是好,但孟太医毕竟只是一个八品之职,平日圣颜难见。此番虽得了他所助,奴婢却怕,裨益甚微。”
宋湘宁轻饮着手中的茶,平静道:“碧螺虽淡,余味却醇。有些人,平时不显,却未必才质尔尔。八品御医,焉知不是掩人耳目?”
兰若有些不解:“美人此言是?”
宋湘宁眉宇间染上的笑意颇有些意味深长:“孟太医进宫那年,正是衢江疫平之时。若说这其中没有瓜葛,兰若,你信么?”
她的声音淡淡萦回于室间,轻轻落入兰若的耳畔。她心如明镜,即下了然,点了点头。
尚宫局内,青沐立在红木透雕仙鼠纹多宝格柜旁,从一旁司记手中接过簿书,递给御前来的太监宝彦,眉眼略弯:“劳公公亲跑一趟,往后若皇上又者是李公公需取用什么,吩咐一声让他们送去便好了,不必这辛苦地来一遭。”
宝彦面上扬着笑道:“姑姑说得哪里话,我也是个底下办事的,何惜得如此金贵了。师父上了岁数不利,遣我这做徒儿的来跑这么一回,怎有得再支使旁人的理儿。”
话虽如此,但毕竟是御前大监亲带的徒弟,该有的面子和尊重可一分都不得少了。青沐又笑应了几句,吩咐宫人去上了茶来,留宝彦吃盏热茶再走。做完这一切,才看向面前俯额谨然的宫女,声色淡淡:“这画是你们司籍让送来的么?我记着,她似不是这等殷勤多事之人。”
锦箨神色恭谨,嘴边噙着浅浅的笑意道:“为中宫倾力,怎会有多事之说。近日内廷才得了这幅《江帆楼阁图》,司籍见彩绘锦绣,卷幅磅礴,正应六宫之主的风采,若饰于坤宁宫中,必是珍华更予。且画间山水明丽,想来娘娘日里见之,也会有舒然之意。”
青沐不置可否。而后眉梢微扬了扬道:“两位尚仪知晓么?”
锦箨笑意不变:“奴婢送来前已禀了尚仪们,二位尚仪欣然应了,叫奴婢赶着时辰送过来,莫误了工夫。”
锦箨的话虽说得好听,但前后在青沐听来也不过尔尔,坤宁珍宝数重,一幅画罢了,倒还未能让她如何上心;只是有一句倒是另她有几分倾许之意。殿下病情反复,前日又为虞家的事担忧,娘娘的心也跟着悬着,日日不得放下。娘娘眼下的青黑一日更比一日,因有脂粉覆着,旁人不知,可青沐日日服侍却是知的。兴许画卷明朗些,娘娘看到,也能将眉宇间的愁意疏散些许。
宫里虽不缺,但娘娘无意置办这些,若随手取一幅来挂了,娘娘少不得会让人拿下:而今日司籍司的司籍让人送了来,又有二位尚仪的美意在,娘娘心仁,必不忍拂了她们的心意。如此看来,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因而唇间的笑意诚了几分:“尚仪和司籍有心,待回头娘娘高兴了,自会遣人赏赐。寒冬里难为你送一趟,回去吃些温热的梅花酒暖暖身子吧。”
话落,一个小宫女送了个荷包上来,锦箨也为辞,谢着收下了。一面又笑着道:“宫里面能有皇后娘娘这样贤良的主儿,是做奴才们几世修来的福气。想来昔年南宋慈懿皇后当政时,后宫不知出了多少苦案冤情;可如今咱们能得上娘娘这菩萨心肠般的掌宫人,宫里的不虞之事自是要少上许多了。”
说完犹还未尽,含笑奉承着道:“尚宫不知,宫里的人常以郭女王来比娘娘呢。”
虽是奉承之言,但青沐心里却隐隐有些不愉。郭女王的贤声并不显,难称贤后。在她心里,娘娘德如长孙,自不是与郭女王之类相类的。但她若此间作斥,难免失了坤宁宫的风度;而奴才们学识浅陋,不通古识,也未可知。
且又看到一旁吃茶的宝彦,也需顾着。遂轻轻一笑,状作无意地将话头放在了其间一语中:“包公执政时,民无冤诉,世风清廉。今有皇后娘娘宽以待下,贵妃执令鲜明,理应是无状了。”
锦箨也顺着她的话笑着道:“是了,二位娘娘自然是无有不好的,下头的奴才便是偶有些怠懒,也算不得大事。”余光瞟见喝茶之人动作微顿,她将头低得略略深了几分,笑意直达眼底。
青沐面上已含了不快,一是为后宫刁奴有损于娘娘贤名,二是此宫女虽前话说得漂亮,而今却这般没心肠,当着御前之人和尚宫局众人的面说出这等话,实在不是明道。若再牵出什么丑闻,可不是要乱了宫闱。但如今之势,她也不得不忍怒问道:“有何奴才怠懒?”
锦箨似被惊了一下,随即有些嗫嚅:“也并不是什么大事。”瞟见青沐阴沉的面庞,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回道:“奴婢只是曾听闻说,内廷有些奴才会克扣怠慢不得宠的妃嫔。”
“可有确例?”青沐的眉头已紧紧锁了住。
“前……前阵子似,似乎听闻绛茗轩的玥美人因惜薪司未依例送来炭火,添了寒疾,后便请了太医来。”锦箨似乎很害怕,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附:
郭女王:文德皇后,三国时魏文帝曹丕之妻。
长孙:文中指唐太宗的皇后长孙氏,品行端正,婉谏圣主,素有贤后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