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德对面前素服简饰的女子恭敬行了一礼,含笑道:“贵妃娘娘,冬节宴后眼看要到了年关,皇上事务繁多,不便见人。先前淑妃娘娘和几位主子有熬了汤送来,皇上也只是让她放下便走了。”
这位贵妃娘娘向来是华服锦衣,严妆正容。虽不及淑妃娘娘艳丽妍媚,宝气迫人,也从未僭越中宫位饰分毫,却亦是贵相端严,阖宫出挑。况她本就生得玉容丹面,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更是流光溢溢,再配上罗衣做衬,更显皇妃之度。且自在府中太子妃身子不好后,侧妃贺兰氏便每每佐其府中大小事宜,册封贵妃后更是执掌凤印,翊辅坤仪,俨然隐有宫闱之主的风采。
然而眼下,她却只着一袭青雘(wò)素缎对襟长衫,绾了一个松松的单螺髻,发上插了一枚银蝶簪并点许光泽渐失的珠玉,端是素净。这样的装束,李常德也只在先帝孝期,嫔妃服丧时见过她这般打扮,今日却是不知为何了。
心里想着,他面上仍是赔着笑道:“这风呼呼地刮着,娘娘仔细受了寒,还是回宫中歇着吧。”
意贵妃倒也不恼,容色平和:“本宫知皇上忙于朝政,也不敢耽延了国事。本宫自知御宫无方,令皇上痛失爱子。今日特来殿前请罪,愿交出手中凤印,恳请皇上恩允。公公不必向里通传,本宫是戴罪之身,愿长跪殿前恭候圣出,以缓心中愧念。”
说罢,她端步上前,撩衣跪了下。一姿一行,尽循宫仪,皆无分毫之错。风时歇时起,吹动着她的衣袂,在偌大的崇政殿前,更显人衣单薄。
李常德不由瞠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讶然间,云夏亲和道:“贵妃娘娘与玥美人向来交情匪浅,自玥美人失了孩子后,娘娘自责不已,夜夜辗转,寝食难安。今日娘娘来请罪,既是娘娘的一桩心结,也是为请皇上另择贤者协理六宫。”
听闻此话,虽意贵妃有言在先,李常德却不敢怠慢,连忙进了崇政殿通传。
“贵妃,你何苦如此。”随着殿门缓缓打开,一道硕长的身影现于眼前。只是连日的神思让他的身形略显清癯(qú),在往日的衣袍下微见空落。
长跪的女子抬起头,眼中诚然已是婆娑的泪意。墨发素绾,衣饰淡俭的她,此刻不见丽色,却生了几分楚楚之意。“臣妾不敢言苦,只是心疼那些无端而夭的皇嗣。臣妾亦是为母之人,如何不知失子之痛。是臣妾统御无道,才使后宫连出了此等惨事。臣妾愧对皇上与皇后娘娘,无颜再主凤印,恳请皇上另赐良人。”
公西韫叹了一声,目光微侧。李常德忙上前将意贵妃扶起,道:“娘娘快请起,皇上从未有怪罪娘娘之意。皇嗣为奸人所害,怎能与娘娘相干。娘娘一向宽待后妃,心系龙子,皇上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意贵妃被他搀着扶了起来,也未推却,只犹自低低啜泣。
“好了。知意,朕知你素来心善,又甚为爱惜皇嗣。但此事也确非你之过,作恶之人,朕已处置了。你也不必再咎责。”公西韫尽量温了声慰她。后又道:“朕还有奏折要批,外间风大,你先回去吧。李常德,你去送贵妃。”言罢,他转身回了殿中。
意贵妃被云夏扶着,在皇帝身后谢了恩,才面色戚戚地回了宫。
且说绛茗轩往日因主位颇得圣眷,宠裕深厚,虽比不上意淑二妃势冠六宫,也贯来是人声不寂,礼贽络绎。但自出了失子落恩二事,宫里的人一向是趁风使柁的,往日上赶着奉承的一干断了不说,六局也跟着怠慢了下来,连冬日不可或缺的炭火也有一日没一日的送着,让本就没了人气的绛茗轩更显萧寒。不过院中的几盆绿竹还在风中强立着,丝片余下的叶子颤栗着,若见爱者看了必定怜惜,只罢眼下没人看罢了。
按说绛茗轩的主子是爱花惜木之人,入了寒冬,院中的人应是要把几盆花草搬进屋中的,但现下宫人们个个心怀忡忡,自顾都不能够,哪还有人在意它们呢。
萧静妧和许清宜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哀景,两人心中不免叹了一叹。
萧静妧自小便是备受尊贵着的,且性子本就直利,何曾看过这番景象,当下便拧了眉道:“六局里的奴才倒是该打了,宋姐姐怎么着也是主子,哪里由得奴才们这等怠慢,合该有人调教调教。”
许清宜心性素来和婉,嫁进皇家也有了些年份,行事更谨慎些。闻言挽了她,一面往里去,一面道:“雪后乍寒,宫里要添的炭火不少,一时忙了落了什么地也是有的。今晨我屋里的晴霖还说,早早儿地便见几个太监拉着车出了宫,想是采炭去了。谅来这些日子也会慢慢全了。”
萧静妧知她意,遂也不再多言,只一厢进了室中。
自钟袖去了后,绛茗轩的宫女也只剩了兰若并雪信、篱落两个。眼下兰若在屋里伺候,篱落和小禄子、小茂子在后院扫着雪,屋门前只有雪信守着,故而萧许二人刚进来时并无人通传。雪信因穿得单薄,风又吹得紧,便一直缩头站着,至二人近前才看到。
她有些慌乱,忙请了安称罪:“奴婢一时松怠,没见着郡主宝仪,实是该打,还请郡主宝仪恕罪。”
许宝仪怜惜地望着她:“你也是可怜见的,天冷只穿了这些衣裳。”
她转头看了身后一眼。倩画轻声退了去,而晴霖上前则拉了雪信的手,让她起来,口中亲切道:“郡主和宝仪同你家美人素来亲近,你又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宝仪才还念着上两天针工局的人粗了心,给我和倩画送来的衣物都不合身,要带来给你和兰若篱落两位姐姐呢。”
雪信闻言几乎要落下泪来,只连声恩谢着:“多谢宝仪怜恤,奴婢替两位姐姐谢过宝仪。”
许清宜含笑应着,搭了萧静妧的手进了去。
而屋中虽比院子里暖上一些,但究竟也好不了哪儿去。
豫南王府的炭火一向是连日成车地采进的,且用的皆是上乘的红箩和银霜炭,烧起火来再暖不过,不是春意也近于春意了。萧静妧在屋中坐了一会便有些受不住,不由叹:“姐姐这屋里也态清冷了些,我在这屋里坐着都有些不济,更何况姐姐还是月子里的身子。这样养着,身子要何时才能养好。”
宋湘宁平淡一笑:“养到何时,好与不好,又有什么打紧。左右也不过是度着日罢了。”
“你这话便是丧气了。你不过才笄年,才貌又是这宫里一等一的好,往后还有大把的日子等着享逸,怎能这般自弃。”许清宜见她容色苍白,身形消瘦,又说这些子话,有些不忍。
萧静妧低低吁了声,亦劝:“我是个直性子,眼下说句逆耳犯上的话,当年皇嫂失子时,心中伤痛恐怕不亚于姐姐,身子也是拖垮了不少。何况那时乐康公主才走,皇兄便又娶了贺兰良娣进府;后来虽又怀了一子,可惜也没能保住,才出小月时,令家女儿就又被赐给了皇兄。可知皇嫂那时过得有多难。但再难不也是过来了么?皇嫂如今做了皇后,又有了皇兄的嫡长子,不知有多少人艳羡。姐姐也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殊不知姐姐的福气在后头呢。”
见宋湘宁眼中微有了红意,许清宜忙碰了碰萧静妧,萧静妧有些含愧,也住了声。
宋湘宁犹自泣了会,才嗡着声道:“这般入心的话,放眼宫里也只有你们二人会说。个中道理,我如何又不知晓。宫里的恩宠如浮云,在意不得,则不得在意。孩子没了,做母亲的自然伤心;可,”她拂袖拭了眼角泪痕,“那人的冷漠,又如何不叫人寒心。”
听着她的话,二人对视了一眼,心中由是叹然。
默了会,还是萧静妧开口道:“论理我也算是今上的皇亲,本不该这么说。但我与姐姐的情谊在此,不得不奉劝姐姐一句,姐姐是嫔御,不是寻常人家的房室。在这朱墙中,有些东西,本不该求,也求不得。”
宋湘宁还在病中,也不好多打搅了休息,二人坐了些时,便也出去了。
出了院,萧静妧问:“许姐姐,今日你怎得不甚说话?”
许清宜息叹:“世间纵有千言万语,但让人幡悟的,不过是是那一两句罢了。真要如何,究竟要看自身。今日我们说了这些,她又何尝不懂,不过是自己陷进去了。要出来,还是要看她自己。”她说着,脸上有些惘然,眼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悲意。“她的这番心思,虽不更事,却也纯粹。点到为止便好,我也不忍多说。”
前面说的话萧静妧还听着,因心里尚念着绛茗轩的冷清,想着回头要秘派人送些炭火用具来,后面的话倒也没听真切,遑论许清宜眉宇间的哀色。只含糊应了几句。而后二人寒暄了些时,天色渐渐暗下来,便也分手各自去了。
附:
青雘:亦作“青臒 ”。古代颜色之称,是由一种青色矿物提取。一般认为即今石青、白青之属。
清癯:即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