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广阔。
山河漫漫。
虽然招娣从来没有过独自远行的经验,也就是凭借着一口气,一股劲,向前走。
饿了就摘沿路的果子吃,渴了就喝山泉溪水,天黑了就在树上过夜,下雨时在山洞里躲雨,就这么一路撑了下来。
说来也奇怪,或许是许怀清那半颗丹药的作用。有时候就算淋了雨,招娣也不太容易生病,不容易觉得疲劳,甚至没吃东西时,饥饿感也没有那么强烈。
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一种活力满满,精神充沛的感觉,直到某一天,这种感觉才完全消退下去。
应该是那时,那颗丹药才完全消化了。
就这么看着道士哥哥给她画的简易地图,在经过城镇的时候,向好心的大叔大婶问路,不断修正自己的方向。
花费了快两个多月的时间,招娣终于来到了宋国都城“即墨”。
她先前也去过不少城镇,看到了先前在渔村从来没有看过的高高城墙,用石板铺就的宽阔道路,身穿铠甲手持宝剑的士兵们,以及坐着马车呼啸而过的贵族和商人。
城内还有林立的店铺,还有行人身上一看就价值不菲,材料光滑的绸服。
但不得不说,都城还是更加气派、庄重些。
首先是远远看到它时,古朴的即墨城,就矗立在广袤的平原之上,就像一个巍峨的巨人,俯瞰着四方。
城外还有护城河,沿河种有低垂的杨柳,赏心悦目,宛如一条绿色的腰带,环绕着即墨城。
走到城下,深灰色的砖石组成高大城墙,好像遮蔽了苍天。抬头只能看到:楼顶上灰蓝色的宋国旗帜迎风招展,以及巨大城门上,用圆润流畅的古体书写的“即墨”两个大字。
跟随着卖冰的车队,穿过威严的守城护卫,招娣正式进入了“即墨城”。
除去那些华服涌动的人群,目不暇接的奢华店铺,局促不安的招娣最常看的就是脚下的地板砖。
——城里的每条街道都是用灰色石板铺就的,不仅宽阔平坦,而且整洁光滑。
而经历了一两个月流浪生活的招娣,蓬头垢面,又瘦又黑。她置身于此,就像是这偌大城市里一块既显眼又令人不悦的垃圾。
她找了街边一个看似和蔼的卖扇子的老爷爷,问他知不知道,太微书院怎么走?
老爷爷看着这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先是莞尔一笑,“当然知道,这即墨城里的人谁不知道,怎么样,你一个小乞丐儿,也要去瞻仰宋国的最高学府吗?”
招娣羞得满脸通红,她刚想说自己不是小乞丐儿,可以自己现在的这身行头,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好在卖扇子的老爷爷,还是很好心地告诉了她太微书院的大概方向。
沿着东一直走,约末正午时分,招娣发现了一栋很大很大的房子,她来到即墨城下的时候,发现城墙看不到边,奇怪的是,这栋大房子也似乎看不到边。
她疑心是自己走错了,不小心去了皇宫。但想到沿路没有士兵把守,就觉得应该不是皇宫。
沿着连绵的白墙,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两棵挺立苍翠的古松,守护着一架像是用白玉石雕成的石制牌坊。
牌坊上面正是金光闪耀的“太微书院”四个大字。
招娣不认识字,都是伸手指数了字,猜测自己应该没有走错。才走到门口,问那青衣先生:“请问这是太微书院吗?”
值班的青衣书生正晒着难受,不知道从哪冒出这么个小乞丐问路,没好气地呵斥她走开。
“门牌上不是有写吗,不认识字啊。”
蓝袍书生倒是脾气好,招手和她说话。“小姑娘,这是太微书院,你有什么事吗?”
“我这里有一封信,是道士哥哥,不许怀清道长,让我转交给湛平师傅的。”
青衣书生和蓝袍书生听到这两个名字,都是脸色未变,湛平大师兄的名号倒是响彻整个宋国,可早就离院的许怀清师兄,他的名字却没有几个人晓得。
这小姑娘应该也不是胡说。但还是要问清楚。
“那封信呢?”
“道士哥哥不让我给其他人看信。”
“那信上写了什么你知道吗?”
“这我也不能说。”
这小孩看上去年纪很小,眼睛又大又黑亮,却不是好糊弄的主。
看门的书生做不了决定,只好派人去请示大师兄湛平。
不一会儿就传信息回来说,要带这个小女孩入院。
竟然是坐马车,招娣何时有过这待遇,坐在车上只是很稀奇,不停地掀开帘子往外面看。但对于别人问她身份如何,又是从哪来之事,一概不答。
太微书院很大,像皇宫一样大,里面装得下大草原,像海一样的大池子,有很多亭子和石拱桥,有参天的大树,各式说不上名的花花草草,还有戴头巾穿学服的学生们行色匆匆地路过。
最让招娣意外的是,她还看到了天神老爷的伟岸雕像,这一次不是在道观中,而是在天穹和阳光之下。
“天神老爷!”她激动地喊。
陪她坐车的青衣书生,微微挑眉,“你还知道太一天神?”
“当然知道,我去过一次太垣观,也就是在那遇到道士哥哥的,他还给了我一本书……”
招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便闭嘴不说话了。
好在那青衣书生没有追问她,而是到了地方就带她下车,大房子里还有小房子,但也足够大了,像是一座太垣观的面积。
招娣跟着他穿过了前院,绕过了一个巨大的青铜香炉,然后进了一间像是书房一样的地方。
里面站着一个身穿淡紫色华袍的男子,青衣书生向他行礼,称呼他为大师兄,然后就退了出去。
招娣想,他应该就是所谓的湛平了。
这个人看上去和他爹差不多年纪,留着胡子,但面容更加严肃,气势上也更加有压迫感。
“ 信呢?”他开口就问。
不知为何,招娣有些怕他,乖乖地从胸前掏出那封,不管风吹雨打,也绝不让它受半点伤害的信,但毕竟还是有折损的痕迹了。
好在大师兄湛平,并没有理会,只是看着信上清秀沉稳的字道:“的确是怀清师弟的字迹。”
他要看信,招娣便安分地在一张交椅上坐了下来。
这在严苛的湛平看来,是不懂礼数的表现,但想她一个不知从哪来的穷孩子,应该没有读过书,教养不够也就不意外了。
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纸。展开一看。
在看到纸上的字前,湛平对于这个早早离开书院的怀清师弟,有过一些担忧的想象。大概也是他遇上了一些难事,迫不得已,才向书院求助。
但真正看到信上的内容时,湛平捏纸的手几乎要把纸给弄破,他从没想过是这样的惊险的内容,这样难以处理的大事,而且……
“师兄台鉴:
见字如晤,别来无恙。书院一别,数年匆匆。未知尚可称汝为大师兄否?若非紧急,猥不敢以俗事相烦。
端帝四年,吾辞太微书院,遁迹东海之滨,栖身太垣观中,为一寻常道士。寒暑更迭,岁月静好,无甚波澜。
然今岁六月,海上骤起狂风,出海之民,无一得还。吾疑有妖孽作祟,村民十之八九,皆南迁避祸,然亦有固守者。
阴雨连绵,吾独至海滨,终见妖龙真容。彼虽困于结界,不得上岸,然已近陆地,足证护国结界渐衰。盖宫中之镇国神铃为邪气所污,未能起驱魔退妖之效。
此事关系社稷安危,太垣观道士皆不敢轻举,吾亦力微,唯与余民固守海滨,以防不测。然此事棘手,太微书院亦难出面。
唯望师兄念及苍生,设法联络太华剑派之行走弟子,修复护国结界,免国家动荡,黎民涂炭。
另送信之童,亦为此次灾祸所累,孤苦无依。望师兄代为照拂,引其入修行正道。
师兄得此书时,吾或已随大道而去,无悔无憾。唯念书院,再拜师傅及诸师兄,愿珍重万千。
怀清敬上”
湛平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才敢相信信上说的事情全部为真,薄薄的两张纸,实在承载了太多的东西。
他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但又必须相信。
毕竟这个送信的小女孩,渔村事件的亲历者,就真实地站在他面前。
结界受损,海妖现世。
镇国神铃被污……
再联系到宋国天子,沉迷美色,为乱宫闱,无心社稷,从而引发群臣和百姓不满之事。
这件事出现得太蹊跷,但又不那么令人意外,只是很危险,无法处理。
湛平垂下手,失神地靠着座椅,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不仅为宋国的未来而担忧,也想到命途多舛、年轻正义的怀清师弟或许已经身陨道消。
他离开书院时,湛平见他的最后一面,竟真成了最后一面。
哀思骤起。
湛平沉默良久,才被房屋里小女孩饿肚子的声音唤醒。
招娣不好意思留下来吃饭,但问:“你还不写回信吗?”
“……”湛平心中愕然,她还不知道。想到怀清师弟在信中的嘱托,又想到女孩从东海边,独自一人走到即墨,需要花费多少努力和毅力。顿时有些不忍。
他打起精神,伸手唤女孩过来,但没有想好说辞,想她家人或全葬身海边,怜悯更加:
“你不着急回去,怀清师弟之事我自会处理,你先留下,沐浴用餐,好好休息一下,如何?”
招娣一听到吃饭,眼睛都亮了,“也行。”
湛平要叫人带她下去安顿,又想起问她名字,“小童,你叫什么名字。”
招娣知道小童是在叫她,但心下郁闷,这大师兄问她名字干什么。离开渔村前,道士哥哥有叮嘱她,她的来历和渔村所发生的事,不要轻易对外人说起,以免招致不必要的灾害。
她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会有灾害,但道士哥哥的话应该是有道理的。
因而面对湛平的问话,她格外犹豫,但又想到,道士哥哥都写信给他求援了,他应该是可相信的人,不是外人。
理清思路,正要朗朗说出自己姓名,忽然念头一转:
“我叫……李良玉!”
招娣要带着良玉的那份活下去,随身携带一件物品纪念她,那为什么不能是她的名字呢。
从今以后,
她就叫做李、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