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宸低头,掩住眼中冷冽。
他在姬成瑜面前故作卑微,不代表他对其她人会客气。
如果她们对苏玉宸带兵的手段有过一丝了解,就会恐惧自己为什么惹到这么一尊煞神,可惜她们全然不曾了解军中事务。
正所谓不知者不惧。
就当苏玉宸欲发作时,姬成瑜忽然用手指拂过他的脸颊,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娇嫩的肌肤上惹起一阵战栗。
她眸中神色莫名,指尖却十分轻柔,苏玉宸犹豫了一瞬,想要凑近相贴,谁知姬成瑜的手游弋一番,最终搭在了他的肩上。
肩膀处压下一道不轻不重的重量,苏玉宸迟疑了下,没能站起身发泄怒火。
姬成瑜轻挑起一抹笑。
只消几个动作,苏玉宸总能明白她的意思。
姬成瑜点头含笑:“既然你这么诚心发问,那我也只好赐教了?”
在场之人具是一惊,没想到姬成瑜竟荒唐答应了。
钱凝天的脸上浮现出不屑的情绪,就连她身旁也传来一阵压抑了震惊的视线。
钱凝天鄙夷道:“多谢五殿下。”
姬成瑜在桌案下探寻到苏玉宸的手,轻轻握住。
那人原先还挣扎了几下,见她执意要握,又不情不愿地掌心向上,与她十指紧扣。
只是喉间溢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苏玉宸的眸中染上了哀戚自厌的色彩,他不曾想,自己一碰到姬成瑜,什么底线、尊严,便能统统抛之脑后。
姬成瑜面上仍旧是放荡不羁的笑,口中却话锋一转,厉声质疑:“本殿下不过玩笑话,你竟敢当真?难不成你意欲折辱皇女侧夫!还是你看不起本殿下,连皇女也敢当众嘲弄?!”
在众人噤若寒蝉的氛围中,她面露愠色,冷冷丢下一句:“简直造次!”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却似寒冰淬成,倨傲狠戾。
随她话音落下,场内气氛陡然冷肃,姬成瑜一声讥笑,听白骤然手握上刀柄,目光肃然阴鸷,分明是要见血的眼神
在场之人顿时作鹌鹑状,唯唯诺诺,垂下头一声不吭,只希冀五皇女的怒火不要牵连无辜人。
姬成瑜一向放肆,她是真能干出当众诛杀朝廷命官的事。
至于皇帝,说到底,是钱凝天先挑衅,说小了是醉后调戏夫郎,说大了便是无视皇室威严,姬成瑜还是占理,圣上如查清了来龙去脉,便只会大事化小,小惩大戒。
到时候,人都死了,还能说什么?
钱凝天颤颤巍巍,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拍着自己胸口大声喘息。
她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只是为了侮辱姬成瑜,怎的一口天大的黑锅便从天而降,落在她头上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鸦雀无声,场内只剩钱凝天粗重急促的呼吸声。
谷承安轻笑一声,打破焦灼的气氛,她端起酒杯解围:“钱大人莫不是喝多了胡言乱语起来,连五皇女都胆敢调侃,大人可要自罚几杯酒。”
钱凝天顿时像抓住救命稻草,喃喃道:“对,我喝多了、喝多了,口不择言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莫要怪罪于我。”
姬成瑜意兴阑珊地坐回去,讥诮道:“那钱大人再多喝几杯吧,免得饮酒也堵不住你搬弄是非的舌头。”
钱凝天如蒙大赦,一杯接一杯地闷起来,手都看到残影了。
湖亭中凛冽沉郁的气氛一扫而空,还有人讪讪打趣她酒量实在不行,才几杯便信口开河。
谷承安淡然坐回去,心中斟酌,姬成瑜对苏玉宸的事,难不成还真上心了?
若依她性子,不至于闹得众人下不来台呀。
疑窦在她内心渐渐成形,又随口中酒水沉沉落下。
见姬成瑜不再有所表示,听白将手缓缓放离刀鞘。
苏玉宸握住她的手倏忽用力,他知道姬成瑜是为了自己出头。
可如此一来,他还能伪装弱小,但她此番展露锋芒必会被忌惮。
苏玉宸恍然觉得姬成瑜遥遥投来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角落,只那一瞬,他便情愿为她奉上一切,只为追随她的一片衣角,
姬成瑜对上他痴愣的视线,微微皱起眉。
苏玉宸像是被她清明的目光灼伤一样,眼眸乱颤。
他既为怀疑姬成瑜的做法心虚,又隐藏着悄无声息燃起的占有欲。
姬成瑜漫不经心挑眉,笃定道:“你的眸子好阴沉。”
简单一句却让苏玉宸寒毛竖起,他疑心姬成瑜看透了什么,仓忙间别开了头。
下一刻,姬成瑜捏着他的下颚,将他的脸颊转过来仔细端详。
她闷声严厉道:“躲什么,难不成真让我猜对了?”
下颌吃痛,苏玉宸一声闷哼,急忙表忠心。
“殿下,我只是觉得,那人显然是被推到明面的鬼,暗地的阴谋诡计怕是已被筹划。”
这是苏玉宸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恶意,这是试探,也是投诚。
他的唇角扬起一抹弧度。
说到底,她们是一类人。
看中了什么,千方百计也要获得,只是他所思的计谋,会带有男子一贯的隐晦心机。
就连想要姬成瑜对他多些重视,也必旁敲侧击。
苏玉宸垂头告罪:“若非为我出头,殿下本可静观其变,是玉宸坏了您大计。”
姬成瑜一向都知道,他不是良善之辈,他只有杀伐果决,才能一路做上大将军之位,但他在自己面前俯首太多次,猛然露出獠牙威慑旁人,倒教她有些诧异。
只是他太口是心非了,分明在乎她的举措,又故作矜持状。
姬成瑜不甚在意:“成见非一朝一夕可改,就算如此她们也未必会警惕我,而把我视作眼中钉的人,也不会在意这件小事。”
她骤然凑近,眼眸倒映出他的身影,似笑非笑:“玉宸,有时候不懂事,活得会痛快些。”
“我下次,会在您面前试试的。”苏玉宸的表情松弛下来,只是眼睛还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如柔水含情。
姬成瑜大笑,将人揽入怀,她剥开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汁水顺着指缝流淌。
“诺。”
姬成瑜将深紫多汁的葡萄喂到了苏玉宸嘴边。
苏玉宸一怔,低头咬下一半,小心翼翼避免触碰到她的手指,细细咀嚼。
“怎么这般斯文。”姬成瑜嗤笑,信手将剩余的果肉扔进了自己嘴里。
“这是我咬过的。”苏玉宸瞪大了眼睛,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又默默将疑问吞下肚,耳尖滚烫。
一旁帷幔后,宴席主人郤如容见了这般场面,连连摇头。
姬成瑜自幼便卓越过人,君子六艺无一不精,她便对这孩子寄予厚望,淳淳教诲她仁德爱民、帝王心术、射御书数。
郤如容为她的教育夙兴夜寐,心中也只觉欢欣。
姬成瑜亦一直都恪守皇女职责,然而一朝轻狂,当初竟堕落成只爱美人的颓废模样,郤如容简直痛彻心扉,可惜她多番劝诫也不见效。
郤如容还以为五皇女娶夫后会幡然醒悟,结果仍旧放浪形骸,只顾沉溺美人乡,不堪大用。
她心头不甘,愤然挥袖离去。
半晌后,苏玉宸压低声音:“殿下,瞧今日钱大人的话锋是对着我的,不若我主动诱敌,免得她们无处下手,又使些阴险招数。”
姬成瑜沉默一瞬,沉沉点头:“也好。”
苏玉宸轻轻一笑,站起身行礼,扬声道:“那玉宸便去这附近走走,稍后便回。”
姬成瑜转动着酒盏,面色看不真切,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后才沉沉道:“注意安全。”
她还是在乎自己的。
苏玉宸听懂她弦外之音,心上顿暖,大步离去。
“五殿下真是会疼人,一会儿不见就担心了,”谷承安揶揄她,“侧夫不过是去周遭闲逛,能有什么危险,若真有危险,我看在场之人必然有鬼!”
姬成瑜知晓她这是在借调侃自己,敲打众人。
但她们当真会善罢甘休?
姬成瑜不置可否,只是一昧品茗,任由口中充斥茶香的清苦。
帷幔之隔,呆坐一隅的钱慧心见苏玉宸一人离去,瞬间抬脚跟上。
和乐融融之际,忽闻一阵落水声,仆从惊呼而来:“有男子落水了!”
男席霎时乱作一团,有人指着钱慧心的坐席喊叫:“慧心不见了,落水的是不是他?”
姬成瑜拧紧眉头,眸中暗芒一闪而逝,她起步走到仆从面前,肃然命令:“带路。”
在场之人不明所以,便随她们顺着湖堤走,一路来到落水处。
水中人影扑腾,溅起雪白水沫。
“真的是慧心!”与他相熟的贵男指着湖中之人尖叫,“有谁会水吗,快去救他啊!”
眼见着钱慧心已经慢慢坠下,千钧一发之际,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湖中已有人先一步靠近,按下他挣扎的手臂,将人往岸上带。
看清救他之人的面孔,姬成瑜心中微叹。
有时候人太过正直善良,便会给心怀恶念之人可乘之机。
钱凝天乃姬旭尧麾下,她刚听清钱慧心这名,就知道他与姬旭尧必然关系匪浅。
甚至于今日之事,恐怕就是他一手设计。
然而事已至此……姬成瑜先一步拉住苏玉宸的衣襟,将二人拽上岸。
随后解开自己的披风系带,衣摆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正好搭在苏玉宸的身上。
她半蹲下身,仔细将系带绑好。
与此同时不忘看一眼钱慧心的情况。
他发间珠钗散乱,身前已披上一件外袍,虚弱地靠在钱凝天怀里咳嗽,低声唤她:“娘亲,我,咳咳……我怎么落水了?”
姬成瑜心下一沉。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苏玉宸身上的流仙裙过于轻薄,沾水后黏在身上,衣襟拧作一团,浑身凌乱。
苏玉宸见钱慧心这般姿态,似乎明悟了什么,不知所措地握紧姬成瑜的手。
姬成瑜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这是第二件了,”她打趣,“我先带你回马车换身衣裳。”
她专注地望着苏玉宸,仿佛一切困难在她眼里都不值一提,苏玉宸的心绪也逐渐安稳下来,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