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祚二十年夏,暑气正盛,窗外蝉鸣不绝,树影婆娑。
此时离姬成瑜被驱逐离京,还有两年时间。
侍女在外叩门,温声细语道:“殿下,奴婢可否进入为您梳洗?”
姬成瑜将一本古籍藏进枕头底下,而后扬声道:“进。”
侍女走进姬成瑜的卧房,如往常一般伺候她洗漱,并未发觉不妥。
待到这些人离开之后,姬成瑜复又拿起那本不起眼的古籍翻阅。
三年前,她的书斋内莫名其妙出现了一本残缺不全的话本。
里面写道,与姬成瑜同名同姓的角色,是位夺权失败的反派,阴狠的五皇女仗着皇帝的宠爱恣意妄为,最终被流放出京,途中身亡。
而与她三皇姐同名的角色,登上帝位,一统江山。
姬成瑜当时只一笑了之,以为是谁装神弄鬼,只清查了自己的宅院手下。
但随着书中故事一点点应验,她不得不正视起这本古籍。
反复翻阅后,她遍体生寒。
因为里面的角色不止与她同名同姓,甚至于她的成长经历、将后欲去田野间视察民情的打算,都共姬成瑜不谋而合。
姬成瑜确信这是一本预言未来之书,同时意识到自己锋芒太过,多是人记恨,才落得个凄惨下场。
闭门几日,将话本倒背如流后,她决意,刻意收敛锋芒,故扮纨绔藏拙!
渐渐的,街头巷尾的人只知她流连街巷寻欢作乐,不复往日张扬。
她的政敌也逐渐松懈了,这正是她在暗地掌控局面、翻云覆雨的绝佳时机。
恰在此时,贴身侍卫听白扣门而入,面色严肃,在她耳畔低语禀报:“殿下,您要我密切关注苏将军那边,今日果真出事了。”
听白将事件原委详实告知。
景祚二十年,大将军苏玉宸击破北方诸城,连战连捷,所向披靡。
北方诸城欲求和谈,大将军班师回朝。
苏玉宸一时风头无两,权倾朝野。
然天有不测风云,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竟是男扮女装,欺瞒世人!
天颜大怒,欲夺其兵权。
苏玉宸便在殿外伏地跪求,希冀圣上能留他在军营。
姬成瑜一言不发听着,心中却是猛然一沉。
苏玉宸在那神妙莫测的话本内,也是这个时候被揭穿男子身份。
然而奇异之处在于,苏玉宸的身份暴露前,姬成瑜本按古籍所言解决了背叛他的人,可此事还是应验。
不知是幕后之人为达目的誓不罢休,还是这话本中所记载的一切,皆不可更改……
但,姬成瑜心中清明,必须解决幕后之人方为万全之策。
“备车,进宫。”姬成瑜目光灼灼。
她偏要看,这天命能否改得!
姬成瑜在皇宫内见到苏玉宸的时候,他正跪在白玉阶上。
正值酷暑,烈日当空,他汗水黏腻,匍匐于地,狼狈不堪。
浑然不见往日英姿飒爽。
宣政殿内。
与外间的燥热不同,殿内以玉晶盘盛满剔透冰块,四周的宫男缄默不语,徐徐摇动竹扇,寒气袅娜缭绕。
皇帝高坐,深沉的脸颊不怒自威。
“成瑜也是为了他而来?”
姬成瑜回神,混不吝地笑着:“儿臣自然是来看望母皇的,母皇近来身体可安好?我新得一清爽蔬果,特来进献给母皇。”
向来威严的皇帝只有在她这个幺儿面前才松快脸色。
“插科打诨!你少去烟花柳巷,早日成家,母皇就省心多了。”
“蔬果你自己留着,喜欢的话,母皇让人开拓城郊荒地去种植。”
姬成瑜嬉皮笑脸拱手:“那就谢过母皇了。”
她几步上前,亲昵挽住皇帝的胳膊,目光看向窗外。
苏玉宸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从眼尾一路向下,晕出一道道水痕。
“大将军这是怎么了?外头正热,万一他晒晕了可是麻烦。”
皇帝冷哼一声,细眸眯起:“欺君之罪还敢妄想兵权,他这是在逼我呢。”
姬成瑜微微蹙起眉,担忧道:“母皇可是在为他烦心?那儿臣去劝他离开吧。”
皇帝轻笑一声,话语间听不出喜怒:“你何时喜多管闲事,难不成是,看上他了?”
若是别人,恐怕会觉得皇帝在试探自己,但姬成瑜还是一副轻狂模样,口无遮拦。
“倾心大将军之人甚多,儿臣肤浅,只觉得他生得颇为好看,打仗又厉害,不在朝堂之上可惜了。”
“真是太惯着你了!向来只有女子能投身沙场征战,他隐瞒身份混入军营已是重罪,更遑论,苏玉宸一介男子,如何服众?以男子之身手握兵权,又如何令孤安心?”
姬成瑜在她的斥责下低下了头,撒娇道:“是儿臣肤浅了,那儿臣以后上朝都没乐趣可言了。”
皇帝打量的眼神从苏玉宸移向姬成瑜,暗自斟酌。
若是将苏玉宸配给她,既可以让这不成器的孩子收心,不再到处寻欢作乐,又能让她有兵权的依仗,不至于受人欺负。
“既如此,不若把他赐婚于你?”
姬成瑜连忙摆手:“不妥,大将军万一是个悍夫,儿臣岂不是要讨好他。”
“他敢!”皇帝嗤笑一声,虽觉得姬成瑜任性,但还是没有勉强,话中满是宠溺,“那就留着他的兵权,且看日后将他许配给谁。”
话说至此,姬成瑜已得到想要的结果。
于是她陪皇帝闲聊了几句,便行礼告辞。
走之前不忘顺走茶案上的一杯凉茶。
宣政殿外,苏玉宸的身形差点要稳不住,他用手掌撑在地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倏地,火辣辣的日头被挡住,难耐的炎气被衣袂带起的微风吹散了些许。
他愣愣抬头。
巍峨壮丽的宫殿下,迎着炽烈日光,入目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眉眼间满是风流快意的神情。
苏玉宸一时看得痴了,他近乎贪恋地盯着这张熟悉的面庞。
——自前世他与三皇女成婚后,已有两年未曾见过她了。
前世此时,姬成瑜在他出事时外出游历,没能赶上回京。
她回来时,他已被赐婚三皇女,褫夺兵权,留个军中闲职以表圣上恩德。
姬成瑜一向不惧俗世目光,肆意张扬,竟翻墙为他送来刀剑,后来刀剑尘封,故人离京,鸟尽弓藏,他亦被一杯鸩酒送上西天。
苏玉宸身殒后再睁眼时,他居然重回两年前!
然亲近之人被收买,他费尽心力隐瞒的男子身份,终究没能护住。
回想起姬成瑜前世的下场,苏玉宸心中愈发涩然,唇瓣抿成一条线。
他清楚,现如今他不只是须为自己谋一条出路,更要为姬成瑜谋一条生路,因此,他决不可退!
苏玉宸目光坚决,打定主意在此处长跪不起,只等圣上松口,留下他的兵权。
姬成瑜似有所感,她蹲下身,帛制伞随之倾斜而下,将他周遭遮掩出一块荫翳。
素白的手递来一盏茶,她笑容肆意,迎着日光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上翘,看上去是位浊世翩翩少年:“从母皇那儿拿的,喝完不必还我。”
白玉的杯壁还散发着凉气,苏玉宸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接过一饮而尽。
一杯入肚,顿时驱散周身燥热。
苏玉宸端着茶杯的手迟疑了一下,将杯子揣进自己怀中。
他拱手道谢:“多谢五皇女。”
“不必谢,”姬成瑜站起身,“别再等了,母皇已允你掌兵权,只是……”
苏玉宸喜出望外,急忙问:“只是什么?”
“只是,母皇有意为你赐婚。”
姬成瑜戏谑的目光打在他身上,令他蜷瑟了一下,低头避开那道张扬视线。
竟与前世一般无二的下场吗……不,苏玉宸心道,还是有区别的,他等来了姬成瑜。
重生记忆告诉他,姬成瑜是值得托付之人。
清脆的笑声在头顶盘旋,衣角的薄纱划过他的手背。
他活动了下麻木的腿,再抬眼时,眼前已没有姬成瑜的身影。
“殿下,我们回府吗?”姬成瑜的贴身侍卫听白为她拉开马车的帘子。
“回。”
一声令下,骏马嘶鸣一声,踏风而行。
姬成瑜剥开一颗葡萄,还未放入口中,马车突然停下了。
“怎么回事?”姬成瑜掀开车帘,皱眉望去。
“是苏将军拦路。”
苏玉宸挡在马车外,被汗水浸湿的衣裳勾勒出紧实的身段,抬眸尽显乞求意味。
姬成瑜端详他片刻,轻笑:“将军上来吧,只是要小心我这是架贼车,上来容易下去难。”
苏玉宸听明白她话中的调笑,还是踉跄着踏步进入车厢内。
垂头时发丝飘落,隐约可见通红的耳廓。
“苏将军,偶遇啊。”
姬成瑜身形慵懒,斜倚在美人榻上,将指间晶莹剔透的葡萄送入唇齿,一派潇洒肆意。
苏玉宸低眉敛目,双腿并拢,局促地坐在她身侧:“不是偶遇,我在等您,殿下。”
姬成瑜挑起眉,静待他的后话。
他搅动着手指,如同下定决心,倏然跪下:“殿下,求您收了我。”
姬成瑜唇角微微上翘,眸中闪过了然的神色。
她故意没有答应母皇赐婚,就是怕他生出逆反之心,如今他倒主动送上门。
真实的世界发展能否偏离话本,就在此举了。
姬成瑜掀帘屏退侍从,一时间落针可闻。
她缓缓伸出手,挑起苏玉宸的下巴,而对方也温顺地抬起。
她问:“我为什么要收你,你如今是众矢之的,与你成婚的人都会被母皇猜忌。”
“唯独您不会。”苏玉宸言之凿凿。
聪慧。
姬成瑜时隔三载,再次给他下了这个定论。
但她不准备轻易允诺:“我是个纨绔,欺女霸男,不学无术,如何值得托付?况且我是皇女,只能给你侍郎的位置。”
“就算这样,也要乞求我纳你吗?”
苏玉宸不顾矜持,膝行到塌前,只愿把握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随着他的逼近,马车显得有些逼仄,而姬成瑜一动不动凝望他,似在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苏玉宸还未如何,先行红了脸。
他生疏地剥开葡萄,抬手送到她嘴边。
颤抖着声音道:“求殿下怜惜。”
乌亮的眼眸竟要比葡萄还水光潋滟。
一向只知舞刀弄剑的手,染上黏腻汁水,权势滔天的将军甘愿俯首,软下嗓音祈求。
这或许能令世间大多数女子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