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午休，只有他们三个在教室。
高桥琴音趴在座位上，声音有气无力：“既然里奈酱已经知道了，就跟你们说了吧，要不然我心里实在难受。”
放在平时，比麻雀还多动症的结夏不一定有耐心听她说，这一句话直接正中她心虚的心脏。
“嗯，我听你说，别着急。”
高桥说：“你们也听说了吧，里奈酱要转学的事，里奈她啊，是个幻想力十足、非常天真的女孩子，所以我们才变成这么要好的朋友。”
结夏想起昨天秘密基地一样的房间，笑起来：“好像能想象出来呢，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高桥琴音也笑了一下，点头：“对，她很可爱，也很乐观。”她停顿一下，缓缓笑起来，“所以在听说她要转学到东京时，我是真的……真的很为她高兴，但是她说，她想留在这里。我知道，她想留下来不是因为不喜欢东京。”
夏目贵志想起当时的争吵，说：“是因为合唱部吗？”
“对”，高桥琴音点头，“我们合唱部，连一个小型合唱团的十六人都凑不齐，只能室内唱唱，但也正因为人少，所以大家关系都很好，我们自娱自乐也挺开心的，但是里奈酱她很认真。”
结夏倒坐在椅子上，下巴搭在椅背上：“她有多认真？”
于是高桥琴音恍惚地回忆起来，脸上现出的光彩让眼下的黑眼圈都不起眼了点。
“她第一天就是最早到的，比我们当时的部长还早，跟每个人大声打招呼，把每个人的乐谱夹摆的整整齐齐，买了一个颜色的发夹给我们戴上，连男生也有哦。”说到这里她哈哈笑了，“其实我们很多人只是为了混日子才入部的，但是后来，我们都很期待一起排练的日子。”
“所以你们都很喜欢她。”夏目轻声说。
像不忍心打碎一个梦。
“嗯”，高桥也学着结夏，下巴压在桌沿，“我们一起去学校旁边的球磨川，把脚浸在冰冰凉的河水里，一起打着节拍唱歌，一开始还分声部，后来唱着唱着就混作一团，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春天就唱《さくら》（樱花），夏天就唱《虹》，秋天我们唱《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世界上唯一的花），然后……”她卖关子似的停了一下。
结夏上钩了：“冬天唱什么呢？”
“笨蛋”，高桥眨去眼里的光芒，“冬天太冷啦，我们躲在室内，看外面的大雪，我们什么都唱，我起了个《Stand By Me》的头，还没唱两句，里奈酱就接上《明日の空へ》，根本不是一个调子，大家却接起来，然后换成另一个，把好好的单曲搞成了串烧。”
这么多人热热闹闹在一起也挺好，要是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结夏心里模模糊糊产生了一个想法，又很快冷却下来。
“但是。”
仿佛五光十色的泡泡突然崩裂，高桥挤出这两个字，摇摇头笑着说：“光这样是不行的，我们看起来很快乐很幸福对吧？但是只要一毕业，我们就不得不为了未来而各奔东西。”
夏目试图在空气中抓住点什么，说：“就算毕业了，应该也能再聚一聚吧，我见过塔子阿姨跟小学同学聚会。”
高桥缓缓摇头：“就算再见面，我们也不会跟从前一样了，职场矛盾、薪资水平、家庭琐事充斥在我们的脑子里，变成无聊的大人啦。”
那为什么要让安藤里奈去东京呢？既然在一起的时光如此短暂而美好，应该倍感珍惜才对。
结夏想，所以她不理解人类，明明生活在现在，却一直想着未来，想着想着连现在都过去啦。
“这里的一切都很温暖，所以我不想里奈酱被这样的温暖绊住，因为温暖只是一时的。”高桥琴音的声音理智又残酷，“小地方公立中学的教育就是扫盲啦，在这里待着的话，未来很难考上好大学的，最好的结果是考个小地方的公务员，最坏的结果是当个家庭主妇，每天被家庭琐事填满，对于喜欢热闹的里奈酱来说太残忍了。”
“为什么不把这些话说给安藤同学听呢？不说出来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夏目说。
“啊……但是，这样的话听起来太自大了，会被讨厌的，我有什么资格去替别人考虑未来呢”，高桥琴音说了许多话，终于后知后觉地羞赧起来。
结夏指指退部申请书，说：”但是你都已经替她写了退部申请书。”
高桥琴音脸一红：“我还没考虑好！里奈酱她还是我们合唱部的一份子。”
“其实你就是舍不得她吧。”结夏笑眯眯地说。
高桥：“……我发现你有时候说话太直白了，给我留点面子啊。”她无语，又有点好笑，“我们不应该吵架的，如果她家里执意要她去东京，那谁也阻止不了，如果明天就是别离，我们现在也应该笑着拥抱。”
好吧，她想明白了。
结夏看着高桥琴音摸起手机，感到欣慰，不容易啊，这两个人要是再别扭起来，她的良心会隐隐作痛的，虽然作为一只鸟，她的心脏本来就不大。
然后高桥抬起头，表情有点茫然：“她说她今天就要走了，现在在车站。”
这下就连已经放下心转回座位的夏目也惊讶了。
“可是，刚刚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
“不知道，可能她父母说征求意见只是在安抚她，真想带走的话，她也不得不走吧。”高桥有些伤感地嘀咕，“不该吵架的，本来就离得那么远，这下连网上也聊不了天了吗？”
太胆小了！结夏小怒一下拍桌子：“她肯给你发消息，不就是想再说点什么吗？快下台阶啊。”
“诶诶诶？”高桥惊叫，“她发了条消息，又撤回了。”
“什么什么？”
“虽然撤回很快，但我还是看见了，是……好想再见一面啊。”
夏目贵志掏出手机搜了搜，说：“最近一班到东京的车次还有四十分钟发车，但是……快上课了。”
算了，就这样吧。高桥盯着手机发呆，和当初想的一样，就算现代网络能拉进彼此的距离，但环境对于人的影响是很大的，一开始是参与不进对方的话题，后来是彼此都又有了新朋友，然后自然而然地疏远了，毕竟，只是高中时的朋友而已。
“我说，去见她一面吧。”
高桥琴音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现在？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结夏站起身来抻抻懒腰：“高桥，我以前也有个朋友，可惜她死了，我一直记到现在，怎么也忘不了，是因为没有道别的缘故。”
她转头望向缥缈的蓝天，试图回忆起玲子的容颜，她刚得到玲子身亡的消息时，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不相信。
谁睡一觉醒来发现朋友没了能平静接受的？
人类也是一样，接受不了亲人的离世，葬礼就是他们的告别仪式，像人还在一样，净身、穿衣，目送着变成一团灰烬，然后埋入土中。
然后花一段时间慢慢释然。
但是，没有告别的分离会在心里留下一个疙瘩。
“也许友情终将会消逝，但在离别之前，让我们郑重地道别吧。”
结夏看着她茫然的双眼，慢慢发问：“你想去道别吗？想的话我就帮你。”
“我想！但是马上就上课了，难道要逃课吗？”
高桥脑子很混乱，冒出一个想法就抓住了。
“逃呗，反正我也不想上课。”结夏邪恶地勾起嘴角，但得益于好看的脸，她笑起来无辜又柔软。
但是，如果她要保守身份秘密的话，就不能用非常规手段把人带走。
“需要我的帮忙吗？”一旁静静观看的夏目贵志说，“我应该知道有个办法。”
结夏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你看起来不像是会逃课的孩子。”
夏目贵志回以微笑：“我逃过课，虽然总是被迫的”，他晃了下神，轻声说，“而且，如果有这么一天，我也希望向我的朋友道别。”
*
逃课作战开始。
结夏偷摸掏出手机，盲打：雀田正人！十万火急！速速开车到学校门口等我！不然吃了你！！！
夏目贵志脸色苍白地举起手：“老师，我突然有点不舒服，能去医务室待会吗？”
台上的社会课老师马上同意：“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吗？那先去吧。”
夏目贵志胆战心惊地绕出老师的视线，没有去医务室，而是来到了美术教室外，好在没有课程，这个时间社团也没开始。
他走到墙面旁边，眼睫低垂，注视着虚无的海面。
“守夜人，你在这里吗？”
要不是夏目提前知道这彩绘里诞生了妖怪，肯定不会注意到海面那一丝微小的波动。
“我知道你好奇为什么会知道名字”，夏目贵志露出了真诚的表情，“我们昨天去见了你的朋友安藤里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听完了夏目的话，海面缓缓出现一个漩涡，一开一合：“所以是我误会了吗？里奈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吗？”
“不是你的原因，是因为没办法的事情”，夏目贵志恳求道，“我们现在要去见你的朋友，可以帮帮忙吗？转移老师的注意力就好。”
“我会帮忙的，但是，我也要去。”守夜人说。
夏目贵志点头，又担忧地说：“但是，你可以离开学校吗？”
“我可以，只是需要借助一些东西。你把手伸出来。”
夏目贵志乖乖伸手，就见手背上多了只水母绘成的人体彩绘，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
守夜人嫌弃：“胆子大点嘛，有了这个，我就可以感受到外面发生的事了。”
“好的”，夏目贵志摸了下手上的水母，“抱歉我得先走了。”
夏目贵志跑到定好的地方，这里的操场围栏边有个裂缝，还没来得及上报给学校，很多学生都知道。
过了会，他看到结夏拉着上气不接下气的高桥跑出来。
“快走！”
结夏撒欢小狗一样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另一只手拉住夏目贵志，三人一起钻出围栏。
夏目一边跑一边问：“怎么出来的？”
“哈哈哈哈”，高桥也一改往日夜猫子的颓废形象，夸张地大笑，“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空调突然升到最高温，大家都热得受不了，老师出去看情况，我们就跑出来啦。”
三个人手连着手，一路奔向停靠的汽车，雀田正人手握方向盘等在里面，见他们上来，潇洒地一解领带。
“准备好了吗孩子们？要开始飙车喽！”
“准备好啦！”三人齐声说，对视一眼又笑起来。
车窗大敞着，数不尽的春风从那里尽皆灌入，让人喘不过气的同时又有种畅快感。
坐在副驾驶的结夏随手打开车载音乐，响起了舒缓的音乐。
“呼んでいる 胸のどこか奥で
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一直在呼唤
いつも心踊る 夢を見たい
无论何时都想走进那令心神悸动的梦中”*
夏目贵志听出了是谁的歌，惊喜地说：“是《千与千寻》的片尾曲啊。”
“真的诶”，高桥琴音的脑袋从两排座椅中间探出，“没想到以叔叔的年纪居然会听这种歌。”
雀田正人不爽道：“宫崎骏可是我年轻那个年代流行的，你们这群小孩儿不懂了吧？”
“诶诶诶？”高桥做作地发出那种日本jk常见的疑问声。
引来一阵笑声，和雀田正人假装不满的抗议。
结夏笑完了才说：“但是《千与千寻》是什么？”
“结夏没看过吗？讲的是成长与勇气的故事。”
“不是吧？夏目你都看过。”
“为什么是‘我都’这个词啊，快收回去啦。”
雀田正人突然狂啸一声：“啊！青春，你们也太青春了吧喂，我都想回到过去了。”
也许是这一切让她突然长出了勇气，又或许是她需要更多勇气来对自己的朋友道别，高桥望向窗外。
车子驶过苍翠的田地，在下午光明灿烂的日光中，被风吹拂的树叶、粼光闪闪的河流、飞来飞去的雀群……
春日的一切都在将醒未醒之中，散发着微光。
她情不自禁地合着音响唱起来，渐渐地有人跟着唱，随后变成了四个音调不一、又异常和谐的合唱。
“呼んでいる 胸のどこか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