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鸟妖怪啊，可惜没看清长什么样子呢。”
夏目贵志躺在床铺里，一手举着羽毛，反复翻看着，主人离开后，羽毛失去了原有的效力。这应该是一根飞羽，手掌长度，边缘平滑而锋利，像一把小匕首。
居然是鸟啊，怪不得喜欢玩虫子。
“今天没跟着你到学校，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果然离开我不行啊，夏目。”猫咪老师趴在夏目旁边，口里嚼着天妇罗。
“是啊。”
“喂，老师，别把残渣掉到被子上啦！”夏目手忙脚乱地扫开碎屑，突然想到一件事，“老师，你能跟我说说玲子外婆和结夏的事吗？”
“哦?突然好奇这件事?”
猫咪老师眯起小小的双眼。
夏目双手枕在脑后，轻轻点头：“嗯，突然想知道了，老师既然认识结夏，肯定也知道当年的事吧？”
“嘛，虽然知道，不过我们毕竟不熟，丙可能知道更多的事，我说些我知道的吧。”
第一次见那家伙的时候，她比现在还矮点，穿着玲子的旧校服，光着脚到处跑。
跟在玲子身后一脸崇拜的样子，还威胁不少妖怪加入她成立的“玲子后援会”。
斑能看出来她年纪不大，身上的妖力却足以与他抗衡。这样的妖怪居然唯一个人类马首是瞻，每天不好好修炼，真是让妖瞧不上。
“玲子对她怎么样？”
斑搞不太清楚玲子的想法，玲子是个随性洒脱的女人，总是做着她认为有趣的事，有时会突然消失一阵子，过段时间又跟没事人一样跟他打招呼。
这样的人身边一直绕着只叽叽喳喳的结夏。
跟他提起结夏的时候，她的表情说不上来是淡然还是温柔，垂眼叹了口气，“没办法，随她去吧，反正又甩不掉，谁让我当初多管闲事呢。”
“然后呢？”
“我怎么知道？后来玲子怀孕生了个女儿，有天，毽子头突然消失了。”
斑问玲子，结夏那家伙怎么不见了？终于醒悟过来好好修炼去了吗？
“她走了，可能终于发现发现人类的无趣了？这样就看不见……”玲子止住了话头，脸上扬起微笑，“对了，斑，再跟我打一架吧，你输了就要把名字给我哦。”
“还要来？你现在的身体还想打赢我？我这样高贵的大妖怪可不是你的陪练哪。”
直到玲子的葬礼，结夏都没有出现。
“后来我才知道，结夏走后不久，就被某个除妖师家族联手封印了，连见玲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赶上。”
“……”
“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夏目说，“明天你能带我找到结夏吗？”
*
结夏蜷缩在一棵樱花树的主干上，这是她和玲子常来午睡的树，侥幸还未被砍去。
听丙说玲子就是在这棵树下去世的，熟悉的气味早就散干净了，但在这棵树上，她难得安心地睡着，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的玲子还很鲜活，会大笑，会狠狠敲她的头。
好痛。
结夏对夏目玲子的第一印象是，打妖超痛的人。
那时候她羽毛都没长齐，连个名字都没有。
她被一个棍状物体狠狠打翻在地，狼狈地滚了下去，她袭击的这个人，好香，但是打人好痛!
长着翅膀的小怪物不肯放弃，她都快饿死了，胃部的灼烧感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如果不用什么东西填进去胃里，她就会融化的。
“想吃我？也不怕硌牙。”挥舞棒球棍打退她的人听起来很年轻，也很不客气。
小怪物这才看清，她袭击的这个人类很年轻，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和冷棕色的双眼，将棒球棍轻巧地扛在肩上，很潇洒。
很快这个人就潇洒不起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等等，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为什么要穿衣服？我好饿，你能给我尝一口吗？”
“不可能，赶快变身衣服出来，你有妖力的吧？”
虽然还没她的胸口高，小妖怪还是张开羽毛稀稀拉拉的翅膀冲上去，又像个保龄球一样被骨碌碌打回来。
这回棒球棍带着更强的妖力席卷而来，好痛，翅膀火辣辣地疼。
不会再也飞不起来了吧？
雾蓝色的双眼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她翅膀环住自己，缩成一团鸟鸟球吧嗒吧嗒落泪，连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也顾不上了。
她控诉道：“你打人太痛了，就不能轻一点嘛！”
哭声在树林里回荡，打人的反而手足无措起来，她把棒球棍杵在地上，蹲下来尽量让自己不吓到这麻烦的小家伙。
“打人怎么才能不痛？算了，我居然跟一个笨蛋计较……我是夏目玲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要不你帮我起一个吧？”小怪物得了安慰，马上得寸进尺起来。
夏目玲子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微笑，真的思考起来：“这倒是头一次，以前都是我把妖怪的名字抢过来，第一次有妖怪让我取名字。嗯……头疼啊，我也不怎么上课……”
趁着夏目玲子陷入苦恼，小妖怪偷偷把翅膀打开一个缝隙，鼓起勇气瞟她一眼。
很高很瘦，但超级漂亮，瞳孔像猫咪一样细长，她把食指和拇指搭在下巴上，正为一个初次见面，而且还想吃了她的妖怪想名字。
好奇怪的人类，看起来凶巴巴的，实际上却很温柔。
“那这样吧，我叫夏目玲子，现在是夏天，既然今天是我们的相遇，我就把名字里的‘夏’字分给你吧，你就叫结夏好了，不满意也没用哦。”
结夏？小怪物在嘴里咀嚼了一会，她喜欢这个名字。
得到名字的结夏飞速跃起，八爪鱼一样扒住夏目玲子：“我超喜欢的！从今以后我就叫结夏了！”
“……”夏目玲子把过分热情的小鸟从身上撕下来，尽量让语气不那么生硬，“你就在这里等着我，我一会就回来。”
结夏蹲坐在地上，发顶乌黑，发尾是和眼睛一样的雾蓝色：“好哦，不要忘记我。”
她目视夏目玲子的背影远去，发出一声小小的、刻意压低的欢呼，翅膀上的羽毛都显得不那么寒碜了，就像一个人的小小庆典。
出乎意料的，玲子没有丢下她消失无踪。
当太阳快沉入大地，她回来了，还带着什么东西。
此时结夏还在昏昏欲睡，又努力掀开眼皮，眼巴巴地看着玲子离去的方向。
“喏，给你我以前的校服，只有秋冬款的了，是长袖。”夏目玲子递过来一套黑色水手服，看得出来保存的很小心，还带着淡淡洗涤剂的味道。
“没关系，妖怪不怕热！我会好好珍惜的!”结夏接过衣服往头上套，很快呆滞地发现，翅膀被卡在外面，凉飕飕的，“玲子，完啦我卡住了，怎么办？”
夏目玲子无奈：“忘记你的翅膀了，你能变成人吗？我在说什么，你连衣服都不会变，怎么会变成人？”
“人？是像你一样没有翅膀的吗？”
结夏歪了歪脑袋，“砰”地变了形，鸟翼消失不见，利爪被红润自然的足趾代替，就连头发和眼睛都变成了最常规的黑发黑眼。
“哦，还不赖嘛。”夏目玲子称赞道，紧接着她起身，毫不留恋地摆手道，“那再见了，不想挨揍的话，别再吃人了。”
夏目玲子以为她会挽留自己，没想到结夏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开，看上去不怎么伤心地挥舞双爪。
“再见！再见！要记得哦。”
夏目玲子没过几天就把她忘在了脑后，她一边忙着上课、翘课，一边还要扛着棒球棍和各路妖怪打架、打赌，就这么过了一个月，夏天快过去了。
那个名叫“结夏”的小妖怪怎么样了？
毕竟是自己起名字的妖怪，在玲子心里有几分特殊之处。
去看看她吧？
反正也无事可做，玲子很快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心安理得去找小蓝鸟了。
夏目玲子随意地绕开几个同校生恶作剧的陷阱，在他们不可思议的表情里轻快地闪身而过，还有余裕漫不经心地抓了个路过的小妖怪。
还没小腿高、脸长得像老鼠的妖怪讨好地笑起来：“玲子大人，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有没有看到个这么高新来的鸟妖怪？”玲子在胸前比了个高度，叉腰问。
“没有没有”，老鼠脸连连摇头，又窥着夏目玲子的脸色，“新来的鸟妖怪没有，变成人形的高级妖怪倒有一只，不知道是不是鸟妖怪。”
哦。
对了，能变成人形的怎么说也是高等妖怪，可为什么那么不堪一击？
她说自己连名字都没有，应该是才诞生吧。
夏目玲子来到鼠脸妖怪说的树下，恍然发现，这不是她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吗？
这家伙，不会把“再见”理解成再次见面了吧！
真是个笨蛋。
夏目玲子抬头仰望，果然见树干上搭了个鸟巢，或许可以称之为漏勺，树枝七零八落地搭着，比斑鸠的窝还敷衍。
结夏坐在鸟巢里，正面无表情地思考作为一只鸟为什么钻不进去鸟巢。
她困惑极了。
夏目玲子扶额，你是鸟妖怪，不代表真的要住鸟巢里啊！
“对哦。”结夏飞扑下来，她还保持着人形，像个过分活泼的中学生，“玲子，你终于来看我啦，我一直在这等你哦。”
夏目玲子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出来了，她索性叹了口气，“你是傻瓜吗，要不然跟我回去?”
又犯傻了。
玲子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自己都没有家，怎么让人跟着自己？
结夏却不管不顾：“好耶，那我们就是朋友了玲子，我不会给你给你添麻烦的。”
夏目玲子单薄的身影后，从此跟上了一个小尾巴。
但从某一天开始，结夏发现玲子虽然行动如常，战斗力依旧，妖力却比以前少了，面色也苍白了一点。
玲子看着结夏紧张的脸：“怎么了？结夏。”
结夏磨叽了半天，鼓起勇气：“玲子，你看，你已经有了恋人和女儿，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八原外面的世界。”
“那挺好的，别忘了给我寄信”，夏目玲子脸上带了点看女儿的欣慰，一如初见那样，“再见。”
结夏刚走出大门，眼泪就落下来了，她第一次对玲子撒谎，也是最后一次。
玲子虚弱的痕迹已经快藏不住了，妖力强大的人类也可能突然早逝，得快点找到延长寿命的方法才行。
结夏找到了那个办法。
直到被封印的前一刻，她还在想着回家。
当她再次睁开眼，这是夏目玲子去世的第三十七年。
*
啪嗒。
一颗石头砸上了身下树干。
结夏不耐烦睁开眼时，还以为再次见到了玲子，哦，玲子的外孙来了。
还有那只肥猫。
“找我干嘛？夏目，难道你回心转意打算双手奉上友人帐了吗？”
“不”，夏目两手在嘴边作扩音器，“结夏，要打个赌吗？”
打赌。
妖怪少女一怔，她已经多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结夏来了兴趣，轻盈落地：“你要跟我打赌？说来听听。”
茶发少年脸上露出笃定的微笑：“结夏想要友人帐，但是在老师的保护下，是很难成功的。”
“如果说，我愿意跟结夏像朋友一样相处，那胜算就大多了吧？”
“条件呢？”结夏问。
“时间限定为下个学期开始前，结夏要像个普通学生一样，不能被普通人发现是妖怪。”
“约好了，不能反悔哦。”
回去的路上。
一直没开口的斑终于忍不住发问：“夏目，为什么要跟她打赌啊？不如让我把那家伙吃掉吧。”
少年抱着猫咪，沿田埂而行，田间的小麦长势正好，他琥珀般的双眼倒映着生机勃勃。
“其实那天的妖怪我可以对付，只是，我可能会在西村和北本面前暴露，是结夏突然出现，让我逃过一劫。我想，她应该见过孤身一人的玲子，不忍看我变成那样吧。”
“是个温柔的妖怪呢，结夏。”
人类与妖怪，在孤独的时候露出的眼神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