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媓的动作顿住。
罗泱神色微动,平静道:“再宝贵也是马。既然是马,就是用来给人骑的。”
“可若是王上怪罪下来……”
“那就让他来罚我。”
厩监叫苦不迭。
早就听说这长公主飞扬跋扈,不识礼数,连王上都不放在眼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要是真让她当上扶桑王,可还了得?
罗泱却对此不屑一顾。
她回过头,示意幽媓上马。
“你先走。”
说完,罗泱轻轻一拍马身,麒麟神骏闻声而动,带着幽媓追风而去。
身侧之景都化作幻影。
阿七速度极快,光影晦朔明灭,时间都变慢了下来。
……
“王上,此事当真不是臣所为!”
风华殿内,樊离跪在地上,激动不已。
“臣虽力主征战,但此值非常时期,臣岂会不顾腹背受敌的风险?就算要下毒,也断不会选用如此冒失的方式……”
“你行事冲动,急躁冒进,也并非一两天了,”青胤语气冷淡,“可你这次损了扶桑的颜面。”
他眼风犀利。
樊离愤愤道:“臣自知百口莫辩!王上信不过臣,为何不扣押那巫女,严加审讯,逼问出幕后主使?!”
“此事与她无关。”
“您宁愿选择轻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巫女,却不肯相信臣辅佐您的忠心?”
青胤动作微顿。
“你既然声称自己无辜,那孤问你,这背后究竟是何人在作祟?是谁敢当着孤的面下毒?”
“为何不能是潼尧狼子野心,自导自演,想借此机会与我扶桑开战?”樊离反问。
青胤皱眉。
就在这时,有侍者上前耳语道:“王上,长公主求见。”
宫门开合,珠帘掀起,罗泱大步上前,盈盈一拜。
“王上,幽媓已前往苍梧山,为潼尧使臣寻找草药去了。”
话音刚落,却听“啪”的一声。
罗泱和樊离一齐愕然抬头,却见王座之上的扶桑王竟然生生捏碎了手中的玉珏。
“……你说什么?苍梧山?”
青胤的脸色有些苍白。
罗泱怔住:“对啊,怎么了?”
“她离开多久?”
“约有……半个时辰……”
“派人去追。”
“这……”
“一刻钟而已,难道追不上?”鲜血从掌心低落,他却浑然不觉,“骑麒麟神骏去追!”
“她说草药难以保存,救人要紧,我把阿七给了她,算时间的话,估计已经到了苍梧山……”
青胤不说话了。
他的手在抖,脸上也已经褪去血色。
苍梧山……
她去那里做什么?她怎么敢?难道她要把前世之事重演一遍吗?难道非要使扶桑覆灭,她才肯满足吗?
“莫非这巫女想畏罪潜逃?”樊离说。
罗泱一惊:“她应该……”
可她又很快想起,幽媓骗过自己。
“……我不知道,但她走的时候,向我保证过不会……”
“下去吧。”青胤忽然道。
罗泱微怔,与樊离对视。
“出去。”
扶桑王又说了一遍。
语气不善。
了解青胤脾性的人都知道,他自小清冷疏离,喜怒不形于色,如果只是普通生气,他会与人辩个高下,但若是怒极,则会惜字如金……
樊离当机立断:“臣告退。”
罗泱也心虚地退了出去。
风华殿恢复沉寂,空旷的大殿里寂静无声,唯有扶桑王一人落寞的身影,他闭着眼,胸膛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
那双眼眸睁开。
“来人,起驾去轩辕神殿。”
……
再说幽媓。
她被□□的神骏带着,一路风驰电掣,须臾之间就已经到了苍梧山下的溪涧。
胃里翻江倒海。
她从马背上爬下来,有气无力地对阿七道:“等会儿。”
话音未落,她已经扶着旁边的树哇一声吐了起来。
阿七:……
树:……
好容易吐完了,幽媓才咳嗽几声,虚弱地开口向无辜的树道歉:“不好意思,实在是没忍住……”
“……”
“对了,你知道玉水寒潭在哪儿吗?”
老树默了默,抖擞着叶子给她指了个方向。
“前面这座山?”
老树摇摇头。
“……后面那座?”
老树再摇摇头。有山风袭来,吹散了茫茫雾气,露出远处陡峭险峻的西山峰顶,乍然看去宛若天梯。
“不会是……这座吧?”
老树眉开眼笑:“对喽。”
幽媓:“……”
她问阿七:“能背我上去吗?”
阿七理直气壮地,摇头。
“……为什么?”
阿七用眼神示意她刚刚吐的一地。
幽媓和它大眼对小眼了一阵,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好吧,那走吧,”她转过身道,“不过别以为我害怕,我只是不习惯!”
就这样,一人一马一前一后行走于青崖间。
千岩万转路不定,百步九折,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夜路不好走,风吹林叶沙沙作响,幽媓同身边的阿七聊天。
“你为什么叫阿七啊?”
阿七骄傲地挺起胸脯:“咴咴!”
“哦,明白了,因为你在家里排行老七,对吧?”
“咴!!”阿七愤怒道。
“果然如此,”幽媓扶着下巴若有所思,“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怎么这么随意?你不是神骏吗?”
“……”
“这样吧,我给你换个好听的名字。”
“……?”
“我叫幽媓,把这个媓字送给你,你就叫女皇吧!”
阿七愤怒极了:“……”
“对了,你知道什么是玉水寒潭吗?”
幽媓忽然问道。
阿七竖起耳朵:“咴?”
幽媓笑了。
“这就要说起黎明之战了。”
她清了清嗓子,将故事娓娓道来。
当年,双神大战,明神尧光为镇住暗神渺岳,动用了一件法器,名唤寒山玉。据说这寒山玉是取明月残片打磨而成,光辉灿烂,皎洁无暇。
尧光用它弄瞎了渺岳的眼睛。
“可渺岳毕竟是暗神,哪会轻易落败呢?他一怒之下劈碎了寒山玉,寒山玉碎作五块,分散到人间各处,化为五座至清至冽的泉水,这便是玉水寒潭……嗯?你问我怎么知道?当然是因为我博学多才啊……”
“……”
幽媓忽然停住脚步。
“奇怪,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这个方向是西吗?”
阿七打了个响鼻,示意她看夜月的方向。
幽媓了悟:“有道理,那我们走吧。”
……
一个时辰后,幽媓和阿七在西山峰顶傻了眼。
山顶光秃秃的,连滴水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玉水寒潭。
一人一马面面相觑。
幽媓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走错了?”
她想了半天,一拍脑门:“我明白了!肯定是那棵树记恨我吐了他一身,故意指的错路!唉,没想到啊,你说他都一把年纪了,报复心怎么还这么强?真是太过分了!”
阿七也愤愤,跺了跺马蹄以示赞同。
远在山脚下老树突然打了个喷嚏,落了几片树叶,它奇怪地想,现在明明是春天,怎么掉叶子了呢?
幽媓懊恼道:“算了,咱们先回去吧。”
说完便转过身。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亲切,却又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无可奈何的哀伤,和她记忆中那几乎已经淡去的亲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阿媓。
风急天高,鹤唳猿啸,这声音恍若越经层层山脉,穿过万壑松涛,直直落入了幽媓耳中,她如遭雷击。
你这孩子,还是这么贪玩,不肯回家。
幽媓瞿然回首,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那是座洞窟,呲着嶙峋交错的怪石状兽牙,宛如潜伏在黑暗中的饥饿怪兽,正等待猎物投入它的喉咙。
她咬咬牙,向前几步。
手臂上突然一紧,幽媓回头一看,发现阿七正死死咬住自己的袖子,温顺的眼眸中满是焦急。
心头一暖,幽媓抚摸它柔软雪白的鬃毛。
“别怕,你留在外面,等我出来。”
……
踏入洞口的瞬间,四周瞬间黯淡下来。
寒风呼啸,漫天飘雪。
她置身于黑暗虚无中,迷茫地环顾四周。
远处是寂静的荒原和雪山,前方隐约有灯火闪烁,咆哮的风里传来亲人似有似无的呼唤——
阿媓,你又跑去哪里玩了?
再然后,那闪烁的光影凝聚起来,化为一间茅屋。
柴门前枯树的寒枝上挂着惨白萧瑟的冷月。
有昏黄温暖的灯光从窗里透出。
幽媓走上前,推开门扉。
与此同时,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燃着柴火的壁炉,花纹质朴的柜子,老旧木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这熟悉的场景和布置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还有屋子里那个人。
红发逶迤,玉肌雪肤,仿佛已在这里等待多年,那人抬起脸,温柔而充满爱意地看着她。
“你回来啦,阿媓。”她说。
看到这张脸,幽媓突然恍惚。
“愣着做什么?快来,让姐姐好好看看你。”
那人道。
像受了蛊惑,幽媓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冰凉的手覆上面庞,姐姐眼里溢满痛苦和哀伤。
“你长大了,”她哽咽着道,“幽媓,你长大了……”
幽媓看着她眼里的泪光。
“是啊,你也长大了……南姻,我们是同胞姐妹啊。”
南姻猛然抬眸。
壁炉里火光跳动,“啪”一声爆开,这清脆而短促的声响瞬间撕裂了眼前的安静温暖,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回到了那场肆虐的暴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