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青胤。
他被她撞在下巴上,不禁闷哼出声:“你……”
然而话没说完,他忽然看到幽媓身后书架散架倾倒,一块横木吱嘎吱嘎地脱离了原主,眼看着就要砸中她——
青胤脸色大变,脱口而出道:
“小心!!”
……
幽媓没来得及回头。
方才那一下她也被撞得眼冒金星,半天没缓过神来。此刻骤然听见青胤的声音,她便猜到情况不妙。
“快走!!”
一边喊着,她一边向前扑去。
本以为会把他扑倒在地,却没想到青胤竟冲了上来,他用力扯过她,又猛地转身——横木与他们擦肩而过,重重地砸在地上,整个地面都被震得抖动。
飞尘瞬间迷离了视野。
她却被他护在怀里,只闻到他身上的清冽气息。
还有……胸口传来的,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幽媓小心翼翼抬头望去,恰好撞见青胤垂眸,他双眼仍如初见时漆黑幽邃,却含着鲜明的怒色,像雪山湖泊被风暴搅碎了平静,又像暗夜划过流星。
“为什么不躲?”
他压抑着怒意,问道。
幽媓一时语结。
为什么呢?她自己也想不到。是突然其来善心大发?还是想还他之前救她一命的人情?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臭名昭著的巫女,以自私残忍闻名的那种,而他曾杀过她一次,更别提什么人不人情。
于是她得出第三种结论——情况太紧急,没反应过来。
当然,这个想法是不可能和他说的,于是她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沉下脸来:“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严厉的口吻,几乎是在质问。
幽媓不知道怎么解释,于是小声道:“记得。”
青胤暗沉的目光扫过她面庞,正要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瞧见她低垂的眼尾处有一抹红痕。
记忆里的场景恍然闪过,那一袭红衣张扬浓烈至极,正如死亡之海里灼灼盛开的曼殊沙华。
妖冶、明媚、魅惑心魄。
让人移不开目光,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他心念一动,手指抬起她下巴,迫她抬头。
“你是谁?”
……
幽媓被迫与他对视,闻此一语,心下顿时发紧。
“王上何出此言?”
“你不是无缘无故来到我梦里的,费这么大力气,肯定有你逼不得已的理由。”他眯起狭长眼眸。
幽媓纳闷他为何忽然这么说:“我身为扶桑子民,拼尽全力保护王上,有何不对?”
“不,方才那一下,你明明可以躲开,但你却没有,”他逼视她,“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取得我的信任。”
骤然被人道破心事,她瞳孔微颤。
然而这个表情也被他敏锐地察觉到。
“看来孤猜对了。”
他眼底闪过冷意——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
气氛冷凝了起来。幽媓在心底骂骂咧咧,想自己明明是一片好心,怎么到了他眼里竟成了心怀叵测?真是应了那句伴君如伴虎的老话,这扶桑王生性多疑,又惯会曲解人心。
心思飞转,她忽然生出一计。
“果然什么瞒不住王上的眼睛。”
对面的少女忽然绽开甜美笑靥,青胤一怔,微微皱眉,却没立刻作声。
他在等待她的下文。
“是我设法取得了长公主的信任,来到您梦里……不过,这都是因为……”
她勾起唇角,揭晓答案——
“我倾心于王上。”
在她对面,青胤眼底闪过显而易见的错愕。
“……什么?”
他措手不及。
“是真的呀,”幽媓眼里闪着泪花,情真意切,“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仰慕王上您了,这次听闻您生病的消息,我心里更是煎熬万分,夜不能寐,恨不能替您受苦……”
她说得动情处,声泪俱下:“所以,我在来之前就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我都会想尽一切救您出去,哪怕献出自己的生命……”
又抬头,痴痴望着他:“王上,我这一片痴心,实在是天地可鉴……您可能看到么?”
他的手还停在她下颌上。
她去碰他。
青胤眼神一抖,下意识松手。耳后烧起莫名的热度,他不得不轻咳几声掩饰尴尬。
幽媓依旧一副痴情模样,实际却在观察他,发现对面的青年似乎面有绯色,心中得意道:你也不过如此嘛,还和前世一样,调戏两句就生气脸红。
真好玩啊,她应该多玩玩……
“收回你的心思,”青胤看出她的想法,“先办正事。”
幽媓回过神:“什么正事?”
“……先想办法离开这里。”他无奈道。
幽媓抬起头,观察这座废墟。
这是座废弃已久的大殿遗址,残损的图腾和符文她都不熟悉,飘动的帘幔和光影叠合起来,却有种古朴的诡异美感。
所以,他们现在是落入了另一个幻境?
“王上可知道这是哪里?”
“并无印象。”
青胤环顾四周。
这座大殿,总觉得莫名眼熟。
目光不经意间落于地上散落的书卷,其中一页翻开,随着风哗啦啦翻响,其间的文字跳跃如巫祝舞蹈。
眸底闪过异色,他俯下身。
幽媓注意到他的动作,也跟着一起蹲下来,发现他拾起那本书,对着那在她眼中看着像鬼画符般的文字读了起来。
“这上面说了什么?”她问。
青胤读了两句,微微蹙眉。
“是某个国家的史记,”他犹疑道,“这一段记载的是他们的国君攻打异邦。书上说,异邦战败后,派使臣前来求和,为国君献上这世间最华丽精美的宫殿。”
“最华丽精美的宫殿?比扶桑王宫还好看吗?难道是纯金打造的那种?”幽媓好奇。
青胤神情却有些复杂。
他似乎不解,缓缓道:“他们叫它——蜃楼。”
蜃楼?
幽媓哭笑不得:“这也太没有诚意了吧?他们求和送礼,不送真金白银,竟然送海市蜃楼?这不是骗人吗?”
青胤显然也有同样的疑惑。
他翻到下一页,继续读:“国君见之大喜,遂入住其间,纵情玩乐三载有余,酒池肉林,美女如云,不知天地何物……”
幽媓挑眉,心道:荒淫无度。
“忽有一日,君于高台赏月,不慎坠楼,穿云挂雾后方才醒转,大汗淋漓,环视四周,方知从前一切皆是梦境,蜃楼亦是虚无,君怅然若失,问近臣曰,此乃梦乎?是梦中人坠楼,还是坠楼人入梦?”
幽媓被绕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
“他混淆了梦境和现实,觉得蜃楼里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而现实是场梦。”
幽媓皱眉。
梦境和现实的区分……她总觉得这个故事不简单,但这是在暗示他们什么呢?这会和凶兽有关系吗?
“王上怎么认得这些字?”
青胤放下书:“这是古语,来自南海,我年幼时曾经跟着老师学习过,但不算精通,只能看得懂大致内容。”
幽媓敏锐地捕捉到问题所在:“所以,这个国家的史记是用南海古语编纂的?”
两人目光对视,青胤瞬间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南海,蜃楼,古老的王国,梦境与现实……
现世里的记忆逐渐汇聚,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他忽然想起什么,脱口而出道:
“古莽国!”
幽媓没有听清,诧异地重复道:“菇凉果?”
“……”
青胤投来一个无奈的眼神。
“古莽国。”他重复道,“相传它处于南海天地交汇处,混沌一片,无日无月,不分昼夜与寒暑。其民多嗜睡,以梦中所见为实。”
“混沌一片,无日无月……”
幽媓喃喃道,忽然灵光一现。
“莫非是上古时期?”
……
这便要讲到大荒的历史。
相传,在上古时期,有创世神名昼。它分混沌于大荒,升清气以为天,降浊气以为地。
而后又裂体为二,即明神尧光与暗神渺岳。
其中,明神掌天与晨,暗神司地与昏,双神泾渭分明,相安千余载,万物由是而生。
然而几万年后,渺岳和尧光生了嫌隙,他率领麾下百万部众绝断通天之塔,向尧光宣战。
这便是持续千年的黎明之战。在人间的记载里,它又被称为“末日之战”,因为这场战争引发了无数族群的灭亡,使大荒生灵涂炭,白骨露野……
好在最终,渺岳被尧光击溃,遁去了大荒之外。
从那之后,暗神就在大荒土地上销声匿迹,明神尧光接管万物生灵,苍生感其恩泽,尊其为唯一神祇。
……
“不错,”青胤点头,“古莽国最早存在于几万年前,而今已灭亡上千余载了。”
“那它和凶兽有什么关系?”
青胤皱眉:“不清楚。看来只能在这些书里找答案。”
他拿起书来翻阅,幽媓见状,也赶紧拿起一本,却意识到自己什么都看不懂。
“要不你教教我?”她问。
青胤侧目:“不用,我来看就是。”
她瞪大眼睛盘起腿:“那怎么行?我怎么能忍心王上在我面前劳累伤神呢?”
他却不为所动,甚至移开目光:“古语体系复杂,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劝你知难而退。”
幽媓顿时怔住。她自小被夸天才,学什么从来都是一点就通,这是第一次遭受别人的质疑。
这种感觉真是……太憋屈了……
憋屈的幽媓在生气和窝囊之间选择了生窝囊气。她郁闷地转过身去,不想理他,也不想演什么戏了。
青胤察觉到了。
他抬眸,望着她郁闷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心里像是被什么触动,他垂眸,沉吟道:“不是我不愿意教你,而是现在凶兽随时可能出现,不是学习的时机。”
幽媓听在耳里,气消了些许。心知他说的没错,如果古语当真复杂无比,青胤教她学会的功夫,都足够把这里的书全通读一遍了。
她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又听见他后半句:
“感兴趣的话,出去以后我再教你。”
她眨眨眼,唇角忽然就勾起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