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背影隐约又模糊,在灵光的遮掩下,没一会儿就再也不见了踪影。但在彻底消失前,她还是捕捉到了最后一点的影子:
他们走入了一个山洞。
于是,没有多加犹豫,少女也跟着走进了那个山洞之内。
……
太过具体的细节我已经记不大清了,现在残存在记忆中的,只有一些被遗忘的残影。但那牢牢占据记忆所有底色的黑红色彩和穿越过年岁依旧浓重的铁锈味,依然牢牢扒在我身上,依旧是我被触动时跳不开的记忆。
自从离开我在人间生活的那个小村子之后,我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了。
整个山洞中无比安静,像是被贴了静音符纸,听不到一点的风声。似乎连风,都被这粘稠的腥气给缠住了。
沿着蜿蜒一路的断肢残骨,我向着山洞内部走去。
整条路上安静无比,脚步声和沿途腐烂的尸水混在一起,又被缠住的风所吞没。
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也没有捕捉到溢散的灵气。
更没有看到任何活着的生物。
像是整个空间都被死气所浸染,弥漫着灰败的气息。
周围交错凿开的洞穴内,横七竖八,摆放着一堆凡人的尸体。他们被丢弃摆弄的很是随意,就那样堆叠的,填满了整个的空间,我只能看到不一的衣摆和偶尔错杂堆放的头骨。
——那个人似乎没有为他们安葬的意识,甚至,连处理他们的想法都没有,只任由他们的血肉在渐渐的融化腐烂。
果然是仙人吗,不说别的,至少这防疫安全都不带担心的。
还真是厉害啊。
在此间回忆的我不由得插话感慨。
回忆中的我自然无暇想东想西,那时的她还很年轻,心态也没有很成熟,至少还没成长到今天我这个水准,所以即便她没有被满目的死尸吓到,但也满脑子全是救人的迫切,除此之外,就是由心底逐渐滋长的愤怒。
那愤怒被踏入山洞前的哄骗点起,在漫途的尸骨中燎原,毫无来由的,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一种,不会被外界所允许的冲动。
一种,或许未来某一天会后悔但现在依旧义无反顾的冲动。
除了血腥气外,由于正在腐化的死尸,比外面更厚重的,一股刺鼻的臭味黏附上鼻端,沾染在身周,简直要冲昏了她的理智。
幸好,在道路的尽头,在层叠的尸堆中,她瞥到了仍在颤抖的起伏,听到了仍然凝重的呼吸。
在石乳滴落的蓝调莹白中,我看到了一张巨大的冰床,以及,赤身被捆缚其上的,一个小男孩。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在他的周围,还有些东倒西歪的尸体,零散的,有规律一般的倒落在地,地面上还亮着蓝紫色的灵力符纹;而且很是诡异的,那些被放置在特定节点的身躯,全都容色恬静,面带微笑,像是只是在闭目养神,做着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虽然我一向心理素质强大,但遇到如此怪事,那个时候的我多少还是感到有些渗人的。
隔着法阵与冰床,我与那个倒霉蛋对视。
他倒是没有哭,即便从他的眼中能看出明显的恐惧与微不可察的羞愤,在对视的那瞬间,他眼中猛然爆发出亮眼的明光却又于眨眼间黯淡,他张了张嘴,终归扭过头去,未发一言。
但我是谁,我可是一向心善,最看不得这种小孩子无辜受苦了。而且为了我的眼睛着想,我想了想,从离我最近的人身上解下了他的外衣,稍稍用了点力,丢在了他身上。
那个时候的我来不及考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尊重逝者,也没考虑他会不会觉得穿死者衣服心里膈应,只顾得考虑我自己的眼睛,但现在回忆起来,我这才后知后觉:当时,至少应该先提醒他一句的。
但我也说了,是现在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那个时候的我只按着剑开口:“小兄弟,还有其他活人吗?”
这是一个法阵,虽然效用不明,但毁掉它肯定是不错的。
反正救一个也是救,救两个也是救,仙人们不就是要成为凡人们的救世主吗,话本中都是这么写的。小凤凰应该还能再撑一会儿,不如说,她应该把那个阴险的男人引开了,我这才能如此顺利的看到这张冰床上被捆在这里的小孩子。
不过不确定他有没有被夺魂,会不会在我救下他的那一刻突然发难——虽然我也觉得他都这样可怜了,我还这样想似乎有些太冰冷无情了些,可是前人的经验不是白总结的,所以我觉得我还是谨慎一些为好,毕竟我也只有一条命,容不得有任何闪失。
他转过眼睛,黑玉般的瞳仁像是被泉水所浸泡,隔着昏暗的光,我一时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哭出来。
“没有了……除我之外……已经没有人了……”
嘶哑的嗓音回荡在洞口,扩散出厚重的回音。
那是他可能永远也无法接受的重量。
晶莹的水光静默流下,泪珠顺着凹陷的面骨滑落,滴在半透明的冰床上,砸开大片大片的透明的冰花。
啊,原来他哭了啊。
那时的我手足无措,感觉自己像是问了一个很伤人的问题。
年轻时候的我到底还是心软,没有被同情心所伤害,没什么戒备的,就拔出剑来将捆缚住他的灵锁划开。但所幸他也真的只是一个被无辜掳来此地的倒霉蛋,也没发生什么恩将仇报的故事,只很平淡的,他穿好衣服,跪坐在冰床上,和我说:“谢谢你。”
真是一个倒霉的孩子。
我当时那么想,现在,隔着模糊的记忆,我依旧如此认为。
不管他现在成长为了什么样子,当年的他,在我心中,依旧是那个可怜的,聪明的,镇定的小倒霉蛋。
他低垂着眉眼,哑着嗓子,交代了所有他知道的情报。
那个阴险的小人,那个卑鄙的小人,那个可恶的小人!用“丧心病狂”这四个字来形容简直都侮辱了这个词!
据小倒霉蛋所说,那个人抓来这么多凡人,是要做一个实验,一个会彻底改变三界现有地位的实验。那个人很仔细,从来不在他们这些实验品面前说他的目的,即便他们只是凡人,什么都做不了的凡人,那人依旧谨慎小心,从不给自己增添多余的麻烦。
他在实验中途,在昏迷的间隙,也在偶然间曾探听到那个人的自言自语,“‘这样就算我哪天入魔了被追杀也绝对死不了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这样说的。”
虽说他也并不能很确定,但他如此猜测:“或许,他是想永生?”
他并不知道仙人在某种意义上也已经接近永生,所以,“永生”这个目标,或许对,或许不对,但唯有一点能肯定,那就是绝对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单纯。
仙人如此畏惧入魔,自然是因为针对入魔者的严苛戒律:凡入魔者,皆登悬杀榜,遭到全仙界的追杀。其中,尤以界域中人追杀最猛。
不过,这些眼下并不重要,简要知道对方的目的后,我就急冲冲打断他。
“这些路上再说,我有个朋友被他骗到这里了,我赶时间,你先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我没有忘记我来到这里的本来目的,开始试图找寻小凤凰的踪迹。虽然不知道那个阴险小人为什么突然找上了仙人,但从他的这些实验来看,对方就不是一个善茬,小凤凰她有危险,还是远超出我所预想的危险。
我得去救她。
隔着莫名其妙的法阵,我将他从冰床上直接揪了下来,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放在地上,并好心的扶着他问道:“还能走吗?”
“诶?”他难得的瞪大眼睛,像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能直接将他从刻有法印的冰床上带下来——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天赋异禀吧,可他却也只惊讶了短短一瞬,便面色如常了起来,专注于我所询问的情报。
他只摇摇头,“没问题的,我似乎是他仅剩的匹配条件最好的实验体了,所以我的身体没出什么问题,而且自从上一次他摆完阵法之后,就离开了,直到周围人因为撑不住离世,我也没再见过他。”
这个孩子,以后必能担当大任。
是个人才啊。
这才多大,心理素质就如此强大,眼睁睁的看着其他人在自己面前一个一个的咽了气,还能如此镇定,如此有条理。
是个人才。
跨越时空,我依旧如此赞叹道。
所以这艘飞舟上出现的一切问题都是他在搞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没见到他应该也能算个好事?”尚且只有我腰那么高的小孩子不确定的抬头看向我,薄薄的瞳膜压下他所有的复杂情绪,“因为,从他做的实验来看,如果他回来了,我就会死的。”
我说不明白他眼中的情绪,就算是今天的我,也只能看出些庆幸,自责,恐慌,厌弃……
“是,是个好事。”
那个时候的我如此回答道。
少女救下了他。
救下了一个濒临死亡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