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杨婉竹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
比如熬着大夜把送给龙晴大婚的喜扇绣好,龙凤呈祥的式样,被她绣得像瘫痪了的蛇和瘸腿的雉鸡,但她仍然自我感觉良好,打着哈欠吹灭了灯,把它放在龙晴的窗畔,并留了一封信。
信上没有那些“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的烂俗开场白,简短的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大概是她两辈子说的最有水平的话。
之后,她又到暮云重的摘星殿偷了一壶酒喝,为的是酒壮怂人胆,紧接着小脸酡红地往现身在了南海海底,和那鲛人首领说了好一阵的话。
大意是,龙族的公主殿下要来灭你们了,她的婚宴是鸿门宴,你们搁家凉快着吧别去找死。
鲛人首领又是感激又是纳闷:“我与搁下素不相识,阁下缘何向我通风报信?”
“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句话可以回答很多她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而且还显得自己高深莫测。
在天亮前,杨婉竹从海底又来到了恶虎村。
她压根就没想着拉别人来送死。
虎村的村民在上次的恶战中身死,除了苗大师这种身兼多职的以外,纷纷入了轮回。
村中废弃,沙尘滚滚不见人烟。
儿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又是那么的熟悉。蛮不讲理的族长府,苗大师开过的小酒馆,还有那口将无数人拉入深渊的井。
她摩挲着光滑的井边缘。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不由分说把她拽了下去,连一声叫喊也没来得及发出。
“杨少司不见了!”
“昨天还和大伙在一块吃饭呢怎么今天就不见了,说不定是下山查案了呢?”
“我这里有一封信,”龙晴把信纸展开,摊在众人的眼前,“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是什么意思?”
顾青莲道:“这字是阿姐留下的。”
山无名蹙眉:“又没有署名,你就这么确信?”
顾青莲实话实说道:“字写得这么奇怪的人不多。”
顾青莲转身便走:“我去找她。”
可是他刚一出门,便被迎面走上来的人拦了下来。阮芝兰走在头前,表情别提多么的神气,扬声道:“且慢。”
山无名:“三祭司中我唯独佩服阮祭司,能屈能伸,哎呦佩服死我了。”
“你倒也不必阴阳怪气,”阮芝兰冷笑,“我今日是来清除异己的,你以为你们这些人还能够逃得掉么?”
众人一愣,水不深上前一步道:“祭司所言,我等听不明白。”
“正道司少司杨婉竹窝藏魔头人尽皆知,尔等具是帮凶,不必多言。”阮芝兰素手一扬,对着身后的万千仙修说道,“给我把他们都抓起来!”
水不深蹙眉:“阮祭司这是何意?”
“方才你师兄不是说得很明白了么,本祭司我能屈能伸,饶你们到今日不过是骗杨婉竹到虎村罢了,”她轻轻一笑,“你们不是想知道杀害姬小楼的真凶是何人么,告诉你们又有何妨,正是本座。”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骇。
山无名唤出长剑,骂道:“真是疯女人!”
阮芝兰发出一声狠厉的长啸:“无毒不丈夫,便如我今日一般,若是我不杀你,他日你必杀我!我就让你们死个明白!”
有一种术法,名为“一现昙花梦”,据说可以重现施术者的记忆。
昙花的花瓣泛着清幽的香气,钻入人们的身体中去,一幅有些泛旧的图景出现在众人的近前,耳边传来阮芝兰哽咽的声音,那是对自己罪行的承认:
“是我杀了他。”
伴随着声声哭泣。
神殿的第一任大祭司勐玉已经魂归天外了,世间只剩下关于他的传说,阮芝兰是第二任祭司。她出生于下界乡野,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只是心怀着道心奔赴神殿。
她记得大祭司勐玉命她抬起下巴,她跋山涉水,灰头土脸,和村门口的花猫无甚区别。
而勐玉,白袍加身,周身浮着淡淡的光泽。
她心里的那点不好意思,被心中那份对求山的执着强掩了下去,倔犟地抬起头来,凝着勐玉薄灰的眸子,数九寒天结着冰碴子的嘴唇颤动个不停:“求您,教我修炼吧。”
大祭司语声比这冰雪还冷:“如果一个个只是求我,我就肯教的话,我现在想必已经桃李满天下了,但不瞒你说,小姑娘,我一个徒弟都没有,也不会收你的,你速速下神山去吧。”
小女孩固执地攥紧拳头:“我是不会下山的,不修炼毋宁死!”
勐玉一怔,苦笑着淡淡吐出一句:“何苦,你懂修炼是什么么?”
女孩闻言,眼底闪烁出兴奋的光芒:“就是登仙!”
勐玉笑叹着摇了摇头。
他既没有答应收下她,也没有驱赶她的离开。
女孩便在大祭司的默许之下在神山歇了脚步,但神殿中并没有她的栖身之处,她像猫一样睡在房檐上,就连跳下来的声音都轻轻的,有一次还把勐玉吓了一跳。
勐玉见一个“肉球”从天上滚下来,骨碌到角落里,摇身一变站出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怔了怔笑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说起来全身都在使力:“我要修仙!”
“我说了,我不轻易收徒弟。”勐玉顿了顿,又是那一句,“所以你还是速速下神山去吧,你这副模样,在这里久留,不好。”
他以为女孩会气馁,毕竟她灰扑扑的小脸已经耷拉了下去,可是下一刻,又啪的抬起头来:“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要怎样,你才肯收下我。”
勐玉依旧冷漠,摆明了态度:“怎样都不可以。”
她开始脱衣裳,薄薄的一片片好像雪花似的漂落,把勐玉看得惊呆了。
他一挥手,用法术把她的娇躯用衣裳重新裹住,脸色绯红地呵斥:“你这是干什么?”
她眼里含着泪水,跪下来抱住他的腿:“求求您,收下我吧!你要是不收我,我也活不了了!”
她从小便被人贩子拐卖,趁着人贩子熟睡才逃到了山上,也是她身上有仙缘,不然神山法障重重,她如何能畅通无阻地来到他的身边。
“小姑娘,这不是寺庙,我也没有慈悲心。”
勐玉揉了揉她头,声音温柔了许多:“人世间的一切往往都是命数,命数难转,你不属于神山,还是早早下山去吧。”
“属不属于,那也是我说了算!”
也许是看见她眸底的烈火,他闻言心中一阵激荡,叩在她头顶准备一掌打死的手顿了顿,双眸微阖:“我可以教你一些护身的本领。”
“我要修仙!”
“有了这些本领,你下了山就不会受人欺负。”
“我要修仙!”
“姑娘……你……”
“我要修仙!”
勐玉倒抽了一口气,神山的重重屏障都被她这三声“我要”破开了,他伸手摘掉她毛躁发丝间的枯叶,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来,应了一声:“那好。”
阮芝兰至今都不明白,勐玉为什么要留下她。
后来她才知道,神山满山葬的都是四海八荒来求学的人,可是能留在神山的只有她一个。
光阴飞逝,第一年阮芝兰只做了一件事——打坐。
日头东升西转,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山顶,偶尔来的鸟雀停在她的肩头,看着她白壁似的脸颊浮着层薄薄的汗。
勐玉在旁道:“修仙的第一步,便是要静心,不怕日晒雨淋风吹雪打才能行。”
第二年的时候,她问:“师父,我还要做多久?”
勐玉想了想道:“还早,再坐坐吧。”
勐玉从来不会谈到他自己的事情,他的生活简单的很,每日天亮前起身到神殿去,日落时才归来。
阮芝兰看他容色疲惫,有一次忍不住问他去做什么。
他揉捏着肩膀道:“处理事情。”
阮芝兰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好处理的,神山上冷冷清清,只有零星的几个快入土的童子,再有的就是她和师父了,但她隐约知道神殿内住着一个人——那是师父的师父。
“小芝兰,你是不是不明白?”勐玉看出她的心思,轻轻一笑道,“山下的人供你为神,岂是白供?神自然要为人排忧解难。”
“师父是为人排忧解难去啦!”
勐玉低低笑了,嗓音喑哑,听的小芝兰有些害怕。
她怯怯地赔笑:“师父真厉害。”
勐玉拍了拍她的脸:“明天起不必打坐了,我教你术法吧。”
起初,勐玉教给她的都是一些花里呼哨没什么实用的术法,比如变出一盆迎春花,下一点小雪之类的,阮芝兰并没有丝毫的不耐,对于她当时来说,这已是顶好的术法了。
直到第五个年头。
勐玉一改玩耍态度,动起真格的来,钻心术、噬魂术、瞬移术、幻术……五花八门的禁忌之术全教了一个遍,一无所知的阮芝兰只当是小法术般学着,直到有一日她看着小麻雀受了她的钻心术七巧流血而死,她哭到了半夜。
勐玉听到了她的哭声,走入殿内。
阮芝兰一下子就抱住了他,可是不知为何,师父的身体异常地轻飘,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走了一般。她抬起一双泪眼,含糊不清地念了一声:“师父。”
“小芝兰哟,死一只家雀而已,哭什么呢?”
她辩驳:“师父死了,我也会哭的。”
勐玉呵呵笑了两声,怅惘道:“没良心的,教了你那么久,拿师父和家雀比呀。”
她抽泣着,只是搂得他更紧了些。
“行啦行啦,”他笑叹一声,也揽住了她薄薄的背脊,头沉沉地枕在她的肩膀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座神山,山里有座神殿……”
“殿里有个小和尚?”
“要是个小和尚就好咯,和尚都是有慈悲心的,”勐玉娓娓道来,“神殿里,有两个恶人。一个是老恶人,一个小恶人,老恶人和咱们小芝兰一样,一心想要登仙,可是他只是凡人不懂修炼,于是做了一件恶事。”
阮芝兰很配合道:“什么恶事?”
“他冤枉了一个好人。”
勐玉带她进了神殿,和想象中明媚敞亮的大殿有所不同,殿中黑暗,犹如牢狱一般。那也是阮芝兰第一次见“姬小楼”,他现在还不叫姬小楼,而是叫“魔头”,他被束缚在巨大的铜柱之上,火烙加身,听到脚步声传来,他动了动脑袋。
阮芝兰一蹦三尺高:“活,活的!”
男人抬起脸,俊秀好看,只是太多的伤痕。
勐玉走在头上,把随身带的酒喂给他喝。
他喝相狼狈,酒液浇得满身都是,素来漠然冰冷的大祭司竟不嫌弃地用袖袍为他擦拭,说道:“带了一个小家伙来看你。”
男人被酒呛住,半晌道:“哦,是你新收的小徒弟。”
“我阳寿将近,总得有个人代替我照顾你。”
“照顾个屁,我又死不了,是找个人看着我吧,多半是你那个疯鬼老爹授意的,也可怜这孩子了,以后要做多少违心的事。”
阮芝兰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听到师父阳寿将尽,小脑瓜里满是疑惑,师父是仙人,仙人怎么会死呢?
勐玉战起身道:“我有一个法子,可助你脱离苦海,不知你愿不愿应?”
“闲着也是闲着,你倒是说说看。”
“永生之阵,有分离空间之力。”勐玉语声凝重,“我没有亲自试验过,这只是一个法阵的设想,可以让你的神魂漂移到另一个空间中去,但那个空间是过去、未来,还是平行时空的现在,又或是根本就是死,一切都难以预料。”
“虽然我是个魔头,但求求你说点人能听懂的吧,我被你爹关了这么久,脑袋也要被锈住了。”
“很难解释,简单来说就是,我爹的神仙锁的破不开,但这个法阵说不定可以。”
“谁说你破不开,”男人讥笑,“你杀了他不就可以么?”
勐玉沉默。
男人哈哈大笑:“我逗你呢大孝子,好啦,这些年也是辛苦你了,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阵,快点用在我身上吧,死呀活呀的,这些年我也都看轻了,如果我被你弄死了,你记得下去陪我就好。”
勐玉没有理会他,而是动手施法。
在施法的过程中,阮芝兰一直在殿外等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