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那时年幼,笑靥欢声,不知愁滋味。
温柔的画面未等得及淡去,却骤然被一片血色所遮掩。
——鲜血,烈焰,浓烟,尖叫声,咒骂声。
疼痛一寸一寸地腐蚀着心脏。
灼烫的眼泪落在手背,浑浊的像是此刻他无神而空洞的眼眸。
——他想要扑上去将那些人赶出去。
然而他的身体像是被冻住一样——没有办法动弹,没有办法喊出声,没有办法起身,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
只能哭泣……
原来,某一天,他也会绝望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维持着一个被人扣住肩膀的扭曲姿势,看着父亲和母亲相继死去。
——明明好想说话,可是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类似于小兽一般绝望的呜咽声。
负面的,厌恶的,期望的,后悔的,绝望的……声音。
——就这样,他看着他的所有家人一个一个倒在他的面前。
接着,忍受着双腿被废的痛苦。
……
——一夜蜕变。
伴随着每一步脚下的鲜血和疼痛。
绝望让曾经的他死去,亦让现在的他重生。
——成崖余死去,留下来的只有无情。
所谓无心无情,才方为无情。
而疼痛使他成长,仇恨令他活着。
他为自己取为无情,却终归是做不到自己想要的无心无情。
诸葛正我曾说,他太过要强。
却不知,要强的背后是带着淋漓鲜血的自卑和绝望。
——公子俊秀雅意,却偏偏双腿残疾。
公子清逸出尘,却偏偏双腿残疾。
公子暗器卓绝,却偏偏双腿残疾。
公子才思敏捷,却偏偏双腿残疾。
公子才情横溢,却偏偏——双腿残疾!
……
是了。
即使他再怎么才华出众、知天晓地,也依然更改不了……他是废人的事实。
他痛过,怨过,恨过……
或是天妒英才,或是少年命运多舛,然而却变更不了他是个废人的真相!
——诸葛正我也说过他过于冷情。
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故作的坚强,至少能让能够理直气壮地像刺猬一般竖起全身的刺来将柔软的内心包裹其中,不用被旁人带着恶意的话语伤到。
软弱和自卑深入骨髓。
他说不清自己这尖酸刻薄的样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或许一开始只是为了见一面看不见的墙壁,隔开他与其他人;然而后来却渐渐的演变成了习惯……
因为习惯一无所有,所以拒绝别人给予。
有人说过,不曾拥有,便不会失去。
他失去过,并且为之绝望过,所以便拒绝着,将自己禁锢于自己所为自己圈出的一方荒芜。
但是安上娆的出现,是个意外。
——白衣墨发,黛眉娇颜,面容如画。
若用绝代佳人一词形容于她,也是不为过的。
然而,他的注意力更多的却是放在她安静地看着那与她一同前来的小捕快与贺鹰的打斗时露出的淡定而信任的浅浅弧度。
——“想不到这个小捕快身手也还不错。”
耳边响起了诸葛正我带着笑意的声音。
他习惯性地扬起了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冷声道:“可惜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似乎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白衣少女回头,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微微蹙起了眉。
他不甚在意地瞥了她一眼,而她却也不过是默默的看了他一眼,浅浅一笑,便将视线移开,将关注点放到了那小捕快的身上。
——只是,这一切,终究与他无关。
他冷冷的看着齐王打断了贺鹰与那小捕快间的打斗,也漠然的看着那白衣少女上前一步为那小捕快说话。
——与他无关,他自是不予理会。
然而接连的古剑被盗,前来拘捕贺鹰的捕快因在贺鹰死亡现场被认为是杀人凶手的事件,以及那些人完全没有任何证据的愚蠢的推断让他忍无可忍的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洗去了一方的疑点,却牵扯到了蓝破天。
因而,蓝破天的独女蓝若飞对着他怒目而视的时候他也是少见的没有出言嘲讽。
——至少,他懂得这份敌视。
只是,他并不在乎。
无论蓝破天是无辜的也好,真凶也罢,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推理,无愧于心。
可惜他低估了女人的报复心和行动力。
不过转而,蓝若飞便找到了她那所谓的证据,与齐王一唱一和,要将诸葛正我押入大牢。
纵然他出手制止,却依旧挡不住诸葛正我自愿入牢的决心。
——是不是情爱这种东西真的有让人神魂颠倒的作用?
他是知道齐王妃曲嫣红便是诸葛正我的师妹,也是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
诸葛正我既愿意让曲嫣红解气而甘愿被囚,若只说是愧疚与同门情谊却也过于不现实。
他虽是未染情爱,却也因着分析能揣摩几分诸葛正我的心理。
他压抑着怒气询问着诸葛正我是否是为了为曲嫣红隐瞒而自甘入得囚牢。
不等对方回话,那一抹浅白便已到了眼前。
于是,他与诸葛正我的对话只能到此为止。
淤积在胸口的闷气让他干脆的对此置之不理,只静静地听着两人客套的对白。
然而等他听到诸葛正我将他交托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照顾后,他却是被惊住了。
——世叔他,如何会说这种话?
这句话让他的思绪微微有些混乱,然而那清浅柔和的女声却是直直的穿过他的耳朵,扎根在他的心口。
——“无情公子只是腿脚不便,其他的事他甚至比常人做得更好,上娆并不能帮上什么忙。”
说不清楚惊愕与慌乱哪者更多一些。
他抬眸,再一次打量了那人。
——不同于第一次粗略一瞥,全然不在意。
这一次他却是将她的五官都尽收眼底。
接着,一切的事情便仿佛水到渠成。
她于他身侧,他被她照顾。
而安上娆付诸于他的温柔和耐心却是让他无力竖起心防。
——他渴求着有人能够将他视为一个普通人。
并非是成崖余,并非是无情,也并非是冠以废人之称的他来看待。
他一面希冀着,一面却又在内心否决。
否决自己懦弱的念头,否决自己不现实的想法。
——然而,最终仍是有一人说,他不比谁差;甚至,她对他说……她信他。
——她信他。
这句对常人都不能随意说出口的话。
她是无比信任的微笑着对他道。
颤栗划过心尖。
这份混杂着亲情,将对方当成唯一的救赎的错觉的根本不能被称之为爱情的爱情……
……
——“无情觉得上娆如何?”
书房内。
他执白,诸葛正我执黑,两厢对弈。
正当他要将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上时,对方的一句话却让他微愣——白子落在了禁着点。
——错棋。
——“诶,棋落子不悔。”
诸葛正我拦下了他要重新捻起棋子的动作,笑的狡黠。
他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手。
诸葛正我含笑的看了一眼他拘谨的动作,从盒中拈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上继续道:“你也二十有余,是该考虑考虑婚事了。”
白子落在了死地。
他收回执棋之手,冷声道:“我输了。”
话毕,便转过轮椅要离开。
——“何必急着走。”
诸葛正我笑意盈盈地拦下了他,“自你少时起我便没再赢过你,今天算我状态好,非要再赢你几盘过。”
“今天我状态不好,所以越下越输。”
他沉声道。
——越下越输。
这又何尝不是用另一种方法说他越陷越深吗?
听了他的话,诸葛正我抚髯摇头笑道:“就怕不是状态不好,而是你怕输给我而胆怯的吧。”
——正中。
诸葛正我的话让他一时难以辩驳。
——胆怯。
他确实胆怯。
既然如此,又要如何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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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正我的当头一棒让他难得有几分恍惚。
——“无情?”
熟悉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穿过了淡薄的空气直至他的耳中。
他略略抬头,却见那人端着一盘糕点,轻笑着看着自己。
——她的笑容柔和却浅淡,美好的似乎可以宽恕世间全部的罪孽。
只一眼,他便已觉心头微软,温声问道:“方才不是觉得下棋无聊吗?”
她点了点头,笑道:“确实无聊,所以便去厨房转了一圈,给你带了盘桂花糕。”
——骤然心软。
他却还是要故作冷傲的拒绝道:“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话毕,却见她偷笑。
——她笑起来的样子总是很好看。
眉眼弯弯,长长的睫毛像是蝶翅一般轻轻划过空寂。
颊边浅浅的梨涡衬得她如三月桃花般娇艳。
——刹秒心动。
那时,他方懂笑靥如花是为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