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本是稀薄的空气,痛苦却像是空气里漂浮着的霉菌。一旦找到机会,便一定是要在食物上生根发芽、飘散出孢子。瞧啊,如今你想起多年前的幸福,恐怕早已无法品味与当年气味相似的快乐。但当你想起深刻的痛苦——却随着年岁渐长,越发束手无策了。
……那个时候,我想要杀死他,以为这就是罪有应得。那或许算得上正义,但这样的正义却没有带来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正确,或许杀死我自己都比这要正确得多……我至今仍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善良和冷漠,究竟是哪一个会摧毁更多的人?
我以为我的粗鲁和暴力可以治愈她的失眠症了,却忘记了她是怎样地厌恶粗鲁和暴力……哪怕是把全天下的坏人都杀光,正义也不会按时到来。
既然被爱驱动的暴力没有给谁带来幸福,那它为什么会存在呢?
德米特里跌跌撞撞,仓惶地缩成一团,一言不发。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从被带上船到现在,几个小时都一动不动,似乎行将就木。直到瓦伦蒂娜·赫梅里尼斯卡娅往他的嘴里喂了一点水,他才近乎缓慢地动了一下,表明自己的确仍是一个活物。
德米特里几乎要热泪盈眶。他十分想要报答她,但现在似乎也只能以沉默作答了。
他的沉默在这个女孩看来也是安静而可爱的,她觉得他很像没有家的小猫。瓦伦蒂娜想起自己远在家乡的灰色皮毛、金色眼睛的哑巴小猫——猫儿的名字恰好也叫“米佳”呢。
她有一位瘫痪在床的父亲、一位被逼疯的母亲,和下面嗷嗷待哺的四个弟弟妹妹。但这是一个温暖、和平的家庭,即使是谁拿到一片面包,也绝不会私吞,而是谨慎地分成七份,让每个人都打打牙祭。
“来吧,你也来吃些。”女孩笑眯眯地把干面包掰了一半给他。
她刚刚才听说,前几天有乘客在船只停靠俄罗斯的时候逃跑了,这让她感到不安。但她起初以为这只是因为漫长的旅途磨灭耐心所导致的。直到慢慢恢复健康的德米特里告诉她自己是怎么被人拿枪指着才上来的,她便仓惶地哭了起来,确信自己的确是上了条贼船。于是,渐渐地,无数的悲哀便扩大了。
我连死都无所谓了,别的又算得上什么。德米特里翻了个身,蜷缩着身体默默地心想着。不过挺使人意外的是,他似乎竟然完全没有反感瓦伦蒂娜的哭声……
某天傍晚的时候,他们听见人们讲起了安娜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罗曼诺娃公主(罗曼诺夫帝国末代皇帝尼古拉二世最小的女儿。被卷入了俄国革命,与家人,仆从还有宠物一起在伊帕切夫别墅被杀)的故事。德米特里并没有为她感到悲哀。只是冷漠地捂住耳朵,试图在旁人的兴致中骗自己睡去……或许还有一些难以克制的愤怒与不甘。
“我该同情她吗,瓦利亚(瓦伦蒂娜的爱称)?沙皇一家只算是罪有应得。而你看看我们,甚至没有享受过一日的自由,甚至连安安静静地死在自己的国家都成了奢望。”
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就听见瓦伦蒂娜在黑暗中轻声吸起了鼻子。
“你在哭——是因为同情沙皇吗,瓦伦蒂娜姐姐?”
“不,沙皇?谁管那个该死的沙皇——我是为你感到伤心!”瓦伦蒂娜伤心地哭着。“你还那么小,却跟我们一样被坏人给蒙蔽了……不,或许应该说是掠夺吧!”
蒙蔽?掠夺?
德米特里的身体涌过一阵冲动,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用力攥住一般动弹不得。嘴唇也麻木了,即使是想再多说一句也感到疲惫不堪。理性上知道那是不该的,但情感上又忍不住去想那些最灾难性的后果。一个强迫他前进,一个哀求着让他退下。几乎要被这种感觉撕扯成两半。他不理解那种情感究竟是愤怒、恐惧还是悲伤。
但他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想对善良可爱的瓦伦蒂娜撒谎。那么,便告诉她吧,无论将遭受怎样的诘难,无论将引起她怎样的哭泣,也是值得的。就像他母亲教育过他的那样,“真诚便是最好的礼貌”……
“别再哭泣了,瓦伦蒂娜。让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吧,这是我不曾对别人说过的……或许听了以后,你就不会再这样为我伤心了。”
他听见自己压低了嗓音轻声低语着。
“我的外祖父是一个退休的红军,但后来忧郁、酗酒、暴躁、蛮不讲理。他有着许多亮闪闪的军功章,但都舍不得卖掉。我时常听见他找我的母亲要钱喝酒。倘若得不到,他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发起脾气,砸手边摸得到的一切物品。他甚至当着我的面把我的母亲骂哭过(同时他自己也大哭起来)。当然,他偶或也挺爱他的女儿和外孙们。宁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买东西去讨好他们。
“于是我在他没喝完的酒瓶里装上毒药,他便浑然不觉地喝了下去,警察判断他是忧郁症发作自杀了(其实哪怕他们找上了我,把我当做凶手逮捕,我也绝无怨言)……然而起初我并不明白,酒是辛辣的,而毒药是苦涩的,他岂能会搞混呢?
“但现在我明白了,完全地明白了。渴是苦涩的,能解渴的就是清甜的。至于那是不是毒药,好像只能留给警察和法医去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