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捷琳娜仍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她的父亲老费奥多尔·尼古拉耶维奇曾是个立过战功的红军准尉,可惜如今也已堕落成了一个长醉不醒的大酒鬼。卡佳没有兄弟,只有两位姐姐,三姐妹都已经嫁了人。女儿们偶或战战兢兢地去看望费奥多尔,生怕会被这个烂醉如泥的老父亲给打了……后来,她们也不愿意看他了。以前发起火来的时候,他呢,不仅想要殴打女儿,也试图殴打女婿——尤其是那个入赘的有德国血统的海因里希。他总是挥舞着拳头骂他:“臭小子,我在战场上都不知道收拾过多少个海因里希了——可是你,居然敢往我外孙的父名里加上你的破名儿!”
五个月以前,费奥多尔养了一只金黄色皮毛的小猫“拿破仑”。老头儿希望能哄外孙们来到他身边,但把戏却并没有奏效。他的外孙们可太害怕他了,才不会为了一只猫,就遇见这个可怕的老外祖父呢!
……唉,女士们、先生们,五个月以前,那是海因里希尚且活着的时候,莉娜还没有出生,叶甫盖尼也还不是后来那个木讷寡言、迟钝淡漠的孩子。他很爱这只小猫,那时候总是缠着妈妈卡捷琳娜,求她带自己到老外祖父的家里去看望拿破仑。
叶甫盖尼……也就是热尼亚,是费奥多尔最小的外孙。这真是一个漂亮、羞怯、温柔的孩子,有一双很像小姑娘的淡金色眼睛,与他妈妈小时候如出一辙。
他喜欢昆虫、鸟雀……以及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小生灵,但也从不像自己的哥哥德米特里以及其他表兄弟姐妹那般畏惧这个暴躁酗酒的外祖父费奥多尔。外祖父喜欢看他轻抚着咕噜咕噜叫的拿破仑……显然老尼古拉耶维奇真的很爱他的热尼亚,笑容逐渐多了,喝酒喝得少了。他甚至时而能跟女儿们有说有笑。
他的妻子虽然没了,但女儿、外孙却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身边。当卡捷琳娜抚摸着肚子里的小莉娜,请他给未降生的女婴取一个动听的名字时,老费奥多尔·尼古拉耶维奇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之一了……
可他还是不能停止酗酒。他总是说,明天、明天一定能戒掉,可这个明天,却也迟迟不能来到——可就是这虚无缥缈的明天,竟永远地葬送了老人那须臾即逝的幸福。
他喝醉了,没有注意到小叶甫盖尼已经悄悄来到了他身边……热尼亚已经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正欲像往常一样叫他“外公”……可他却因为“拿破仑”偷吃了一尾鲑鱼,就当着叶甫盖尼的面,火冒三丈地把它踩死了!
但是瞧啊,这多少也算是命中注定、咎由自取。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可怜的热尼亚发出了一声惊惧的尖叫,他慌张的爸爸妈妈很快就到了,明白了费奥多尔的所作所为……悲伤的、颤抖的小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伤心地哭了,纵使是最铁石心肠的人听见这声哭泣,心也要碎裂一地啊……
老外祖父还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德米特里。米佳护着自己哭泣的弟弟,秀气的眼眸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外祖父,仿佛费奥多尔方才错杀的并不是一只猫,而是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兄弟一般。
叶甫盖尼仅有4岁,看到拿破仑血糊糊的身体,蹲在地上呕吐不止……心爱的猫咪让他信任的外祖父给杀死了,此后热尼亚就变成了一个很不爱说话、也不再相信大人的伤心孩子。
可怜的老外祖父后悔不迭。他跑了很多地方,好不容易才为他心爱的小外孙找来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小猫,讨好似地敲响卡捷琳娜的家门,乞求她的宽恕……可小女儿只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拿走了那只美丽的小猫,就在他面前狠狠地、永远地关上了大门。
已经没用了,叶甫盖尼再也不可能来到他身边了。唉,幸福,幸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化作了泡影!费奥多尔喝更多的酒、抽更多的烟。女儿们再也不到他的身边去了。他思念着他那天使一般美丽纯洁的小热尼亚,握着快空的酒瓶,泪流满面。
半晌,颓废的老费奥多尔才回过神来,仰起脖子喝光了最后一点酒水……咦,这烈酒的气味已然稀薄了不少。他忽然有些发火了。
可他忽地又全部明白了,这哪里是酒商的过错,分明是他的眼泪流进了酒瓶,稀释了烈酒的度数!
……
老格里戈里·沃尔科沃给墓坑盖上了最后一铲子泥土,站直身子拍拍手,又跺跺脚踩实了周边的一圈泥土。
幸好这位教法语和德语的家庭教师海因里希死在了一个六月。如果他死在冬天,那泥土就会冻得硬邦邦,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铲开啰——这怎么不算是一种死得其所呢?老格里戈里痛苦地捶了捶自己酸痛的后腰。
哎,格里戈里,你不妨还是赶紧退休,叫你的儿子小格里戈里子承父业,去挖开下一个冬季的冻土吧!可是你又怎么忍心呢,把那些硬邦邦的冰砣子全部留给自己的子孙去凿、去铲……
他起身离开了,却发现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家里的那位仅有六岁的男孩子正在不远处无助地掉着眼泪——他是尾随着送葬的二三十个人,从教堂到墓地,一路小跑,悄悄跟着过来的。
他的妈妈骗他说爸爸没事,只是被圣诞老人选中去打工了。卡捷琳娜告诉她的孩子们,说海因里希已经得到了一份完美的工作,要到西伯利亚给全世界的孩子包装礼物,所以可能很久也不会回家。
“只有最优秀的大人才能得此殊荣,给小孩子包装礼物。”卡捷琳娜振振有词地发誓,“比如你们的爸爸。我的孩子们,你们千万不要跟别人提起这一出——你们的爸爸是一个谦虚的人,这样说准会引起他人嫉妒的。 ”
“那么,我们也有机会到西伯利亚去吗?” 沉默的叶甫盖尼竟难得地说了话。
“孩子们,”卡佳犹豫了,“我不希望你们到那里去,那里有着比加里宁更加寒冷的气候。到那里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可是我相信,你们总会到那里去的,只是现在全然不是时候。”
她不愿让年幼的孩子看见父亲被埋进土里。此后,每当有人问起莉娜和叶甫盖尼,他们的父亲到哪里去了时,唯有哥哥德米特里在这场用心良苦的谎言中心知肚明。在这场无可奈何的骗局里,他真算得上是最悲惨的受害者了。
所有人都没能发现他,就连他的妈妈也没有看见他,天知道他已经在那看了多久。他小心翼翼地跟踪大人,亲眼看着父亲的棺材被钉上钉子、被埋进土里了——他追着车辆跑了一路,一声也没有吭,也一低眼泪也没有掉,此时却伤心地哭起来。他已经竭力地追上去了,可最后还是没能再吻一吻父亲冰冷的手。
那很可怕,米佳,你知道努力在死亡面前也不过是徒劳——可你为什么一定要尾随大人过来呢!不幸的小米佳,现在你知道这世上的确没有童话了。可是,那又有什么好处?
德米特里朦胧的泪眼猝然睁开了,跌跌撞撞地就想要从老掘墓工面前跑开,可眼疾手快的老头已经一个箭步抓住了他的肩膀——天哪,看到这个举世罕见的、不适合出现在老头身上的箭步,朋友们,明眼的目击者都会相信,这老格里戈里的确还能干上许多年的活哩!
“喂,尼古拉耶芙娜寡妇家里的小子,”老头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的弟弟热尼亚……还有妹妹莉娜呢?”
“我家里很好——老不死的格里戈里·沃尔科沃,你少管我家的事!”他连声反驳起来,刚刚的眼泪已然无影无踪,只是怨恨地看着这个若有所思的老送葬人——他以为老格里戈里也跟那帮老光棍一样,想跟卡捷琳娜举行婚礼。
父亲……哦,是这个家里面唯一的成年男人,万事的顶梁柱,就那样死在枪口下。哪里的单身汉们都顶喜欢欺负没有成年男人的家庭。
这给了这群男人们可乘之机。这帮饥渴难耐的色鬼总是徘徊在尼古拉耶芙娜的家门外……有那么一次,有位胆大包天的醉汉居然脱掉了上衣,闯到卡捷琳娜家里去了,当时只有三个孩子在家,小莉娜被吓得直哭……卡捷琳娜是美丽无匹、引人遐想的尤物。她终究还是得再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哪,否则孤儿寡母,今后应该如何在这里生活呢?
“我是老不死,你就是小不死,没礼貌的米佳……!”格里戈里挑起眉毛,冲着他旁边的土地唾了一口。“等卡捷琳娜再婚,你就等着挨新爸爸和新兄弟揍吧!”
“你知道什么,死老头子……你妈才要再婚哩!”
“不仅要再婚,还要再生一堆漂亮孩子出来。到时候,你们三个就成了没人疼爱的野种……”
“你胡说,我妈妈她……”
“你妈妈?你怎么知道你妈妈的想法?你莫非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老格里戈里敲了敲小男孩的脑袋。“告诉你吧,卡捷琳娜呀,之所以不想让你们跟来,没准就是为了趁机找个好下家……她呀,可是个火辣漂亮的俄罗斯女人!”
“你撒谎,大坏蛋,大骗子!你为什么要说我妈妈的坏话!”
小米佳痛不欲生地大声哭了起来,老格里戈里却哈哈大笑起来——唉,格里戈里,你也差不多得了,你这无情无义的白胡子小丑……可怜的海因里希·尼古拉耶维奇,要是你能从棺材里站起来,好好收拾沃尔科沃一顿就好了!
小老头差不多玩够了,这才松开手,往这小男孩后背上轻轻拍一拍,叫他赶紧滚蛋了。
不料,晚上回家,他的儿子小格里戈里·沃尔科沃就告诉他,家里的两头宝贝山羊吃了撒过除草剂的毒草,羊肠子都快拉出来了,险些让几个秋天的努力统统泡了汤!
……没有人知道,此时德米特里刚刚踩着湿漉漉的草地往家里走。小男孩在亡父的兽医书籍上面读到了某种除草剂,灵机一动往老格里戈里的山羊饲料里投了毒。他是个狠毒但谨慎的小家伙,原本是打算把那两头山羊毒死的,最后想了想,还是决定只给老头一个算得上教训的剂量,就此作罢。
“算这家伙走运。”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小心地把药瓶包好,塞进口袋,而后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下一次,我就把除草剂丢进他喝的酒、吃的面包里面去。”
一个礼拜以后,他果真把除草剂倒进了伏特加瓶子,拿去送给了酗酒的外祖父。伤心的费奥多尔不假思索,闻着那浓烈的伏特加味道,便将之一饮而尽……不得不说,这酒的味道也太奇怪了。
很快,老格里戈里就收到了来自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尼古拉耶芙娜的第二张订单。
“这真是活见鬼了!老费奥多尔没有死在冬天里,反倒死在了一个热乎乎、湿漉漉的六月!”
掘墓工挠了挠自己白发苍苍的困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