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尔绝不是没有试过举报。他性情刚烈正直,可惜那只是徒劳地使他遭受羞辱——罪案调查部可不想招惹任何前途无量的高阶军人,可这个无名小卒居然傻到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沉冤昭雪。
只有傻子才会冒着牺牲自我的风险,跟那位战斗英雄雅各布·莫纳斯特拉硬碰硬哩。
高阶军官让胆大包天的西里尔得到了挺多教训,试图把他吓到战战兢兢、再也没胆子告状,然而却一无所获。他嘴上不说,却总是睁着一双灰绿眼睛阴狠不屈地瞪着别人,仿佛看着一群仇人。
你何必呢,伟人们一边殴打他一边可怜他。他不可能选择退伍,否则希尔维娅·阿斯特利的下场不会好看。因而他有且仅有两个选择——要么就与高阶军人努力打好关系。要么,就默不作声地忍下来。
再说,雅各布·莫纳斯特拉上尉迷上了他。只要他想——是的,只要他想,他本可以借此爬到人人艳羡的位置,让他和那个女人享受充分的保护……然后,就对其他人施以暴行。
事实证明,高压环境中的人们多数会选择这条道路——一个无能为力的受害者,有着一个惨遭玷污、扭曲的灵魂。倘若有朝一日他们爬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那他们多半会为了复仇,转而向更弱者拔刀相向。可是无论这群人做了些什么,世俗的良心总是能够宽恕他们的。
然而这个执拗的小处男……好吧,不再是了,总之,眼睛里甚至容不下一粒沙。你怎能指望让他学会惩罚别人、取悦自己的手段。正因如此,他才会那样招人讨厌。
西里尔很谨慎,但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他变着花样跑去告状,还悄悄写匿名举报信。但显然他身为医生并不怎么擅长掩人耳目。他险些就成功了,将那许多桩惊世骇俗的性丑闻公之于众,但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一位卖友求荣的无耻小人出卖了他的想法……此人的姓名已然不得而知,但也不难猜测,多半是一位渴望晋升的新兵。他谄媚地出卖了西里尔的秘密,以期博得上级的好感,最后使得一连几封信件都来到了指挥官们的办公桌上。我们甚至用不着比对字迹,所有人就知道是他。
计划破产的不幸的西里尔。他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既然所行皆为正义,为何一路上困难重重。军方一声不吭,随后就派人突击搜查了他的物品,将他呕心沥血整理的所有罪证付诸一炬。
即便暂时扳回了一局,可这样的人的确就是一枚定时炸弹,让所有人防不胜防、头疼不已。沉默、高傲的外国军医冷若冰霜,有着惊人的耐受力,谁也不可能指望使用常规手段将他收买。因而除了变本加厉地捂嘴,我们的高阶军人一筹莫展。
还得是喝醉了的上士利亚姆·佩雷斯,竟误用细长的扫帚柄给西里尔·席林做了次“乙状结肠镜检查”。事实证明,这是一场完完全全粗暴、失败、错误的尝试,使得倒霉的年轻人险些因此患上肠穿孔。
呃,好吧,这真是一桩能把所有人听得下消化道一阵剧痛的难堪新闻啊……唯一的好消息是,利亚姆的确是从根本上完全解决了问题,这下我们正派的小公主西拉·席林是永远永远地学会安分守己了。
利亚姆喝断片了,因而除了上帝和西里尔自己,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利亚姆究竟执行了何等惨无人道的酷刑。但现在别说举报了,哪怕旁人对西里尔讲话的音调稍微轻浮一点,他就立刻露出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崩溃地大喊着“长官,这都是我的错,求求您别伤害我!”
而当有人试着从他那里得知那一晚的细节,他便紧闭上眼睛,眉毛疼得拧在一起,用手死死地捂住肚子。
“不要这样,你的这些话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有点想吐。”
过了几天,他不知道又受了什么刺激,又或许只是为了自证清白,竟试图从楼顶跳下去。但军人们又幸灾乐祸地拿他打赌了,猜他敢不敢从那里跳下去,几乎没有人想起来劝他下来,也几乎没有人想要冲上去救他,似乎只有他的女性朋友,希尔维娅·阿斯特利冲了上去……西里尔是个千载难逢的蠢货。而且,他的社交能力未免也太烂了。
许多年后,仍有人依稀地记得,那天有一个平常并不十分好赌的人赢了很大一笔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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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杰明与朋友小聚的时候,远在密苏里州的诊所里,昏昏欲睡的小德米特里听见了窸窣的响动。他惊喜地看见他亲爱的哥哥西里尔居然已经睁开了眼睛!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德米特里欣喜万分,生怕吓到他,因而假装仍在睡觉——实则却在偷瞄他亲爱的兄长。千真万确,西里尔已经醒了,甚至还艰难地眨了一回眼睛……
虽然他仍旧还是很虚弱,但的的确确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当然是一个极好的开始!哥哥,我愿意把灵魂献给你,如果那样就能使你得救的话!
可他雀跃的心情很快就像被浇了一桶冰水一样,心凉了半截。他看到西里尔固执地转过脖子,尝试了不知道多少次,颤巍巍地试图将监护装置上的导管含到嘴里。
他到底想干什么呀?!德米特里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查看情况。不料,西里尔竟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
“你要干什么,呜,呜……!”
“西里尔,别怕,别怕——你等着,我去叫人,你别睡,千万别睡……!”
要是他现在睡过去,鬼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再醒过来了。
他边说着,边手忙脚乱地要去叫人。
“今天是星期几?”西里尔闭着眼睛,痛苦地喊道。
“星期三,西里尔……”
已经是六月,德米特里想到了樱桃园里快要成熟的樱桃。他无法描述此刻沉痛的心情。
西里尔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只眨了眨迷离的眼睛,随时都可能翻起白眼。他看起来又快要晕过去了。
弟弟的心情重又跌回了谷底。
“西里尔,西里尔,你生我的气了吗?”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哥哥的手。他不吱声了,因为他想起这只手曾动弹不得地被陌生人攥在掌心里……像磨刀石,贴着某件怪诞猥琐的刑具慢吞吞地摩擦。
没人知道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是否还能如同往常一样鼓起勇气,坚定不移地与西里尔站在一起。
友人与血亲远离了西里尔,弃若敝屣,而德米特里与他仅仅共同生活了三年。他有难以痊愈的精神疾病,堪称风平浪静的日子已然是屈指可数。德米特里已经是一个很仁至义尽的弟弟啦。即使他不愿意留下,谁又能责备他呢?
德米特里慢慢绽开了柔和的微笑,随后就面不改色地改了口。
“不不,现在是四月。”他学着加斯科涅先生高谈阔论的样子,故作高深地摩挲起一根胡子都不可能会有的光洁下巴——那是一种堪称慈爱的目光。这样的眼神与这张稚嫩的小脸并不十分相称,但是……
“当然啦,西里尔!正所谓春光旖旎。你还是快点好起来吧。我还有很多有趣的故事,迫不及待地想要讲给你听……”(此处的德米特里所言“春光旖旎”乃是威廉·莎士比亚的句子:"April hath put a spirit of youth in everythin",即“四月将勃勃生机注入万物”)
西里尔睁开眼睛,茫然地点点头,仿佛真的听懂了,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