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郕王朱祁钰吗!你的哥哥朱祁镇,亲自来叫你开门了!怎么,这几个月龙椅坐得够舒服了,转眼间就把你们汉人的‘长幼有序’给忘了吗?”也先一脸嘲弄地抬头,眯眼望着西直门楼上的明国朝臣们,还有面色阴沉的朱祁钰。
城楼下一阵阵也先的叫嚣刺耳得很,使得朱祁钰攥着手中的玉佩,几乎要被捏为齑粉;然而身旁的于谦却不为这激将法所动,毫无挥舞令旗的姿态。
令旗不动,则城门不开;城门不开,则大军不出。
城内大军不出,纵使瓦剌有铁骑骁兵,一时也无法穿墙而过。一路奔袭而来的瓦剌军,在这白日之下,只能望城叹息,焦躁不已。
眼见着形势就这么陷入僵持,伯颜帖木儿抽出腰间的弯刀,扬起胳膊晃了一晃,身后的步兵推推搡搡,竟然推出了一辆囚车,鸟笼子一般关着一身破烂紫衣,胡子拉碴的人。他的手腕和脚腕都松松地绑着镣铐,显然是个重要人物。
衣紫带金,破败不堪之外却仍然昂首挺胸,一身正气。
除了朱祁镇,天下再无第二个颓唐落魄至此,却又重要到需要瓦剌重重守卫和锁链带到西直门的人了。
“你还是放弃吧,也先!”朱祁钰确定是朱祁镇被当作人质,在大军面前招摇过市,心中更为土木包大败而感到羞耻,忍不住半侧过身去,不想与朱祁镇对视;于谦倒是铁面无私,代替朱祁钰表明了明军的态度:“太上皇的确在你们手上,可你们非但不恭不敬,还将太上皇绑在囚车之上,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今我们大明已经日月更替,劝你们还是放弃这些无用的把戏,早早释放太上皇回朝才是正道。不要以为你们有个人质,就可以拿捏威胁我们大明!”
也先听到这等言论,气的胡子倒竖,眉目斜飞。
好酒好肉,好吃好喝地养着朱祁镇,明明就是等着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一天。谁知天子换人了,翻脸无情,朱祁镇倒砸在了自己手里。
“管他娘的,给我冲!这个西直门,今天我们是攻定了!”也先怒不可遏,下令瓦剌军攻城。长途跋涉虽然没带上投石车,但弓箭手还是带上了些的。实在不行,拿绳索也好,叠人梯也罢,只要有一个瓦剌军人能闯入城内,城门大开那就是顺手的事情。
眼见瓦剌大军开始移动,骑兵阵中一直潜伏着的夜不收孟恩,终于找到了完成行动的机会。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上峰于谦在上万人面前痛斥瓦剌,蒙恩的心,这许多年来被夜不收招募后铭记心头的使命感,有如野草中落入几颗火星子,“噌”地点燃。
眼看着骑兵正要冲锋,蒙恩解开自己腰间捆绑的绳索,勉强当作绊马索,故意横冲直撞地开始扰乱起瓦剌骑兵的阵型。
本来已经打算冲锋的瓦剌骑兵,被孟恩这般胡乱干扰,一下子失去了原本的方向。许多战马前赴后继地跪倒在地,闹得兴致冲冲想要大干一场的瓦剌骑兵一阵人仰马翻。
伯颜铁木尔被身后骑兵的“哎呦”呼喊声吸引了注意力,刚一回头,就被身后连人带马纷纷踩踏的场面给惊呆了。“给我夹紧马腹,不能摔!不能踩!”
可一切,都太晚了。
眼看着瓦剌军手忙脚乱,于谦趁机派人从西直门楼上用炮火震慑和恐吓已经有如一盘散沙的瓦剌骑兵;又吩咐一早准备着,严阵以待的大明弓箭兵,趁机加强防患于未然的攻击。
大将石亨更是早就看也先这番狂妄的架势不顺眼,索性拉开大弓,直接对准也先就是一箭,叫也先猝不及防,毫无准备,便吃了一记。
扶着受伤的肩膀,也先不可置信地顺着羽箭飞来的方向看去,皱紧了眉。伯颜帖木儿则是识时务之人,眼看战事并不向着对瓦剌有利的方向发展,索性催促也先鸣金收兵,保存实力。毕竟此次瓦剌奔袭,若是吃了大败,在往回赶的路上被明军追击或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几个时辰后,在兵部收到血衣的于谦,亲手拆开了衣领。里头的编号和夜不收暗记,进一步让他确认了孟恩的身份。能让孟恩如此拼命,不顾暴露暗哨身份,也要一搏的,只有一种可能。
自古圣贤书有云:“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于谦一腔慷慨,奋笔疾书‘;’“臣奏请,追授夜不收孟恩和悠宁郡主朱祁莲节烈之尊,以告天下。”
与此同时,燕京三叶分号内。
“胡二爷,宫里刚来人传话呢;皇上好像有大事要跟二爷商量,就赶紧让咱家宣您进宫了。”秤星眼看着宫里出来传话的太监已经一头的汗,赶忙从车厢的包袱里面取了块手巾,又掏了些散碎银两,猫着腰送到太监手里。
“公公辛苦了,不如吃盏茶歇下片刻?二爷他刚从江西回来,这不、今天刚一回京,车马还没来得及归置。现在一身灰土的,二爷就这么进宫,不合规矩啊。不如容二爷他洗漱一番,收拾干净了再去,也免得碍了皇上的眼?”秤星见太监不动声色地手下了打点,这才斗胆提议。
“二爷,您可别拿咱家的脑袋开玩笑。不瞒您说……”太监为确保四下无人,不得不迅速溜了溜眼,拿手遮住了嘴角,慌忙凑近了胡仲山,这才继续开了口:“眼睛都熬红了的事儿,哪里还顾得上您身上有没有一路奔波的灰土气啊。您赶紧跟着咱家进宫吧,别让皇上等得急了,那可就不好收拾喽。”
胡仲山看事情非同小可,抬头应声与太监对视一回,料想眼前之人所言非虚;便提了襟袍,踩着马凳坐上了进宫的车。
临走前,胡仲山从车内窗边掀开帘子,向秤星看了一眼。
多时的默契,秤星当即会意。以往一落脚,便要往三叶传一封保平安的文书,今日也不例外。胡老爷和夫人,无论如何都得让他们放心为上。
“赐座。”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胡仲山进大殿行礼完毕后,只模糊从帽檐边缘看见,朱祁钰坐在御案之后,一只胳膊扶着额头,另一手捏揉着一件东西。眼看着胡仲山进来,扬了扬手指,却没有搭话的意思。
擦了擦腮边微微沁出来的汗珠,胡仲山也不敢多问。今日进城还来不及看邸报,连往日轻易在三叶能听一耳朵的传闻,都不曾来得及搜罗。毕竟,胡仲山从玉山一路紧赶慢赶,心中只怀揣着一件事:向朱祁钰请求赐婚。
可今日太监说了,朱祁钰的眼中发红,想来是有其他让人懊恼的大事。今天贸然开口,真的好吗?
心中响起阵阵鼓点,有如玉山街头游大娘信口而唱的歌词,向胡仲山倾注了往后几十年的期许和鼓励:“三清以后、就托给胡二爷照顾了。我们老两口,在玉山照常过着就好。”
“臣,有事相……”胡仲山颤声请奏,却被眼前金黄色的袍身震住。原来自己方才脑海里开小差的工夫,朱祁钰已然走到了他身前;可他因为躬身待命,竟然毫无察觉。
“这件物事,你可认得?”胡仲山被眼前一抹青绿袭来,几乎吓得要昏死过去。定睛一看,那物件依然挂在一片泥土和血污混杂的丝绳之上;幸亏质地坚硬,侥幸未曾磨损破裂。
当年探视司学员住所一起同学同住的时候,胡仲山送给游三清的那只玉哨子,她一刻都不曾丢下,始终是贴身带着。
这许多日夜来,几乎是哨子在,她在。
象征着他们两人交情的信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成为游三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见胡仲山斗胆伸出两只手掌平摊开来,朱祁钰才将物事稳稳交到胡仲山的手中:“果然是了。游探事的东西,你替她收着吧。朕会给她家人一个合理的安排。”
字句如盛夏惊雷,轰然在这金殿之上,打得胡仲山措手不及。此时圆睁双目,止不住泪眼婆娑的,已经不是朱祁钰,而是被这消息震得六神无主的胡仲山。
“游探事……三清她……究竟怎么了?”顾不得遮掩他们二人的“私情”,胡仲山拿袖口擦了擦涌出泪水的眼角,声线中夹杂着怒音。
朱祁钰叹了口气:“今日瓦剌大军在西直门,跟我们大明好一番较量。乱军之中,无奈发生了踩踏。这玉器,是清理伤亡,打扫战场的时候,下边的人递交上来的。朕记得,在郕王府邸的时候,就看她时常戴着。你对她,除了探事司里一起办案的交情,她可从来都不曾忘记。朕本来有意,忙过这一阵子就问问她的意思,谁知道战事拖延,竟然出了这档子事情,实在是可惜了……”
胡仲山扑通跪倒在地,两边的太阳穴中血流上涌,竟让他几乎要眼冒金星:“臣不信,三清她若真在西直门阵亡,尸身何在?可有人证,看见她确确实实地被人杀害?”
朱祁钰目带怜悯地看着这个跪倒在地,涕泗横流的男子,想起先前替三叶钱庄跟朝廷谈条件的胡仲山,似乎根本认不出来眼前这个人的样貌了。“这正是令人惋惜之处——西直门前的战场上,瓦剌军的骑兵先乱了阵型,又有几番推搡。踩踏非常严重,这才让他们鸣金收兵,撤退出了燕京。想来游探事正是乱中出错,不幸身陷踩踏之中。你知道的,若是刀伤箭伤,还有肉身得以安葬入土;只可惜,今次踩踏伤亡颇重,许多面目全非的尸首,已经被送去乱葬岗了。如今燕京的规制,为防止往年大疫重演,所有无法认领的死者,都集中焚化,以绝后患。朕料想,游探事她已经……哎……”朱祁钰看见胡仲山眼底最后一丝希望如火苗遇水般,从浓烈变成冷冽,再也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三清她、她被战前乱军踩踏而死,尸骨无存?
胡仲山僵直着身躯,默默给朱祁钰行了告别之礼,也不做声,只是将那玉哨的丝绳撑开,也不顾那泥污血痕,径直戴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一股腥气缓缓冲入胡仲山的鼻腔,他已经无泪可流,无话可说,无情可恨。
他最信得过的郕王,在燕京寸步未离的郕王,原以为是值得他胡仲山托付自己心头所爱之人。
谁知道,辗转一番回来,弄丢了她,害她白白去死的人,也还是这个郕王。
不是说,力挽狂澜,代理监国的英明君主,除了郕王之外,再无旁人吗?
怎么大军明明有成千上万,朱祁钰他非要一个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的女探事,葬身大军之中?
胡仲山走出宫门时,连心都凉了大半。
三清此去,他若还有半点良知,定是要替她报仇雪恨。可她的死,是这般冤屈;仇人究竟是谁?
是瓦剌人吗?是纵容瓦剌人上京城挑衅的朱祁镇吗?还是这个“众望所归”到几乎无法战胜的、朱祁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