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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截肢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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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姜鹤羽长长补完一觉,神清气爽,便打算去看看伤兵的情况。

才踏进伤病营帐,就听得里面吵吵嚷嚷,争执不休。

她朝围了一圈医官药童的那个地铺走去,探头往里瞧了瞧,是王振。

“这是怎么回事?”

一向持正的小张医正少见地爆了粗口,恨声道:“那个缺德的狗东西,在兵器上浸了金汁!”

他与王振同是戎州军中的老人,共事这么多年,不说生死与共,却也结下深厚的同袍之情。如今看到战友即将身陨,自己却束手无策,又怎能不恨。

姜鹤羽走上前,看了看面如金纸的王振,道:“王队正,我替你瞧瞧?”

方才一群人在他身旁叽叽喳喳一早晨,王振早已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不再抱有奢望,听到姜鹤羽的声音,也只是木然从被褥里抽出受伤的右臂。

姜鹤羽揭开草草掩上的纱布,一阵腥臭扑面而来,内里皮肉狰狞。

小张医正几人的判断并无差错,确是药石难医。莫说往常条件有限,即便是如今,有她刚制出的新药,可秽物早已侵入伤口,酒露起不了作用,就算口服大蒜素,药物起效的速度也赶不上感染扩散的速度。

为今之计,只剩下一条路——

“截断右臂,还能活下去。”

余下的医官药童面面相觑。

其实他们也想到过截肢的法子,只不过水平实在有限,不敢轻易尝试。姜鹤羽刚上任时,大家对她时常提出的新奇治疗方案或多或少都存有疑问。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是在日积月累中,他们对她已然建立起一种莫名的信任感,仿佛只要是她提出的,就一定能做成。

截肢这一招,他们不敢用,但若是姜鹤羽,定然是能行的。

大夫们没什么异议,却没想到,岔子出在了病人身上。

王振无论如何都不肯配合做截肢术。

往日万事不往心里去的汉子,此刻心事重重地盯着帐顶,任谁来说都只回一句,“不。”

没了右臂,就等同于没了上战场的机会。什么军功,什么前程,皆化作泡影。没有事业,还苟活着做甚?

姜鹤羽不愿任他钻牛角尖,还想再劝,却见这人直接闭上双眼,拒绝沟通,似是存了死志。

她微叹一声,心情有些沉重。掀开帘子走出帐外,阖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一睁眼,一道身影投在身前。

.

“王振。”

脑子里一团乱麻的莽汉听到有人唤他,声音很是熟悉。他叹了口气,想着无论再怎么劝,他也不愿会为了活着而当个残废,这些人怎么就不肯成全呢?

江离站在地铺旁,深深看向他赤红的双眼,良久,问道:“我记得,你会用左手写字?”

在海边土屋第一次见到王振时,他下意识用左手在名册上写字,落下几笔后反应过来,肩膀抖了抖,又换成右手。

王振闻言懵了一会儿,混沌的大脑一点点转动。

他在听懂姜离的话后,在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死死盯着受伤的右臂,几乎要将它盯出几个洞来。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砍吧!”

话音刚落,姜鹤羽将早已备好的麻沸散递到他手边。

.

深夜,校尉营帐。

“招了?”

“招了。”江离擦擦手,“他们能这么准确地摸到我们的驻扎地,是之前有个蒙面人跟他们说,挂“蒋”字旗的队伍里有大量熏陆。”

“熏陆?”蒋峰毅转过身,一脸诧异,“我就说这些不成气候的杂鱼怎么有胆子劫军队,敢情是财迷了心窍。我们有熏陆这事儿,这边的山匪怎么会知道?”

江离猜测:“是胡成那边?”

“不。”蒋峰毅摆摆手,肯定道,“上回一捉到他,我就将人好好收拾了一顿,他说这事儿只有他自己知道。利益丰厚,又涉及私通外族,以他那胃大胆小的性子,不敢告诉别人也很正常。后来我还专门派人查过,他应当是没说假话。”

“那便只剩吐蕃了。”

这边离南越太远,却是在吐蕃的细作势力范围内。

“哼!再没经验的正规军,也比落草为寇的贼娃子强。想嚯嚯我的兵,痴心妄想!”蒋峰毅厌恶地啐一口,“这些人跟灶马子似的,看似只发现了一只,其实早已有一窝了!”

江离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

蒋峰毅倒是想得少,心也宽,只当这事过了便过了,笑道:“你这审讯手段着实了得,别人审不出的,你能审,我都要怀疑你从前在监狱做过事了。”

“说不定属下是蹲过大牢呢?”

“哈哈,”蒋峰毅只当他在说笑,“你要真在大牢里蹲过,受了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只怕早就疯了,哪还能像现在这人模狗样。”

江离淡笑一声,不置可否。

从校尉营帐出来,路过伤病营。灯火微弱,她应当已是做完截肢术,回去歇息了。江离想了想,还是决定进去看看王振。

“姜典书,”王振还没睡下,病恹恹躺着,看到来人,忙撑着垫子艰难坐起身,“谢谢你啊,还来看我。我发现,过了那个劲儿,其实也没那么想死了。”

江离上前扶了一把,目光扫过他右肩那一团光秃秃的纱布,只道:“把伤养好,到时候转成文书,好好活下去。”

王振在之前戎州大大小小的战役中,也立了些战功,转成文书不成问题。只是往后于升迁上,或许还是有些困难。

“哎,好。”王振长叹口气,目光游离看向前方,突然间问道,“我从前最讨厌读书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离找了个凳子坐在他塌边,长腿微曲,耐心捧场,“为什么?”

王振见他愿意听,也起了谈性,缓缓道:

“你别看我现在混了个官当,其实我家从前,世世代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就靠着种点地过日子。后来有一天,村里来了个逃难的老书生,吃了我娘舍的一碗粥,跟我哥聊上几句,嘿,就非说他是个读书的天才。姜离,你说,怎样的人才算得上天才?”

“大概是……过目不忘?”江离斟酌道。

“呵呵,那你要求太高了!当时我爹娘半信半疑,但还是存着点儿希望,把我哥送进了那老书生的学堂。没想到,他只学了三年,就考过乡试,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乡贡士。后来很快又过了省试,成了县太爷都要礼让三分的进士。虽然没你说的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在我们那样的穷乡僻壤,已经称得上是天才了。”

“那确实是有些天赋。”

“是吧?”王振咂咂嘴,似是与有荣焉,“我们都以为像他这样的天纵奇才,定然会顺风顺水一辈子。全家人都对他寄予厚望,盼着念着,想他一人得道,我们就跟着鸡犬升天。可他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卡在了吏部试,一年,两年。明明就差最后一步,就能脱去白衣,穿上官服,可这一卡,就是十年。十年呐!”

“你是不是以为十年后他就考上了?不,十年后,在一个寒冬腊月的晚上,他跳进了村头的池塘里。”王振涕泗横流,讥笑道,“你知道吗?捞出来的时候,他冻得一身又青又紫,肿得像个发了霉的馒头。”

“哈哈哈哈,你说他怎么就这么蠢,这么没用……”

江离不再接话,只伸手拍了拍他尚健全的左肩。

王振已然陷入自己的情绪中,在这样的安慰下也浑然不曾缓解,只将脸埋在被褥中哽咽,“可是我今天,在知道手和命只能选一样的时候,好像突然就理解了他当时的心情……”

他兀自哭了会儿,久到以为姜离已经走了,没想到抬起头来,却见这人仍旧静静坐在原处,神色有些复杂,他看不分明。

王振不好意思地抹去眼泪,平复几分情绪,又小声继续道:

“在他死后,爹娘就像入了魔一样,逼着我读书认字,逼着我学他的一举一动。我是个天生的左撇子,但他们并不管这些,每一次看到我用左手写字,就要把我吊起来狠狠打一顿。”

“两个老东西定然没想到,当初那么厌恶我用左手,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用左手做一切。”

“我也没想到,当初那么厌恶读书,最后,还是得靠读书写字来养活自己。”

“姜离,你说,当初要是有人在他想不开的时候,也从旁提点他几句,他会不会……就不想死了。”

王振哽咽的声音渐低,咕哝几声,沉沉睡去。

江离起身,抬手将油灯盖灭。

走出营帐,站在原地,默默看了会儿挂在山尖的弯月。良久,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牛皮口袋,拨开暗扣,露出一枚象牙算筹。

指尖抚过算筹温润的表面,手指缓缓合拢,将它包裹其中。

.

与山匪一场厮杀,虽说从两方伤亡人数之比来看,戎州军大获全胜。

可纸上的数字落在人身上,却是一个个真真切切存在的、大大拖慢行军速度的伤兵残将。

反正已经快到戎州,为免误了时辰被上峰追责,蒋峰毅干脆调转队伍回到码头,也不管会不会被怀疑银钱来源,自掏腰包,让三营单独再走上一段水路。

栗娘刚上船就发觉肚子坠得生疼,想来应是前几日受了惊,孩子要提前出来了。

姜鹤羽闻讯,将例行留给自己的试验房改成临时产房。把产妇安置好后,转身往下层库房去,打算多支取些药材以防万一。

行至梯道,隔着转角,“咚咚咚”响起几道急促往上赶的脚步声。她停在原处,让出紧急任务的士兵先走。

“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

“你记不记得那天山匪打过来的时候,有个受伤特别重的小子,快从中间断成两截的那个……“

“怎么不知道?他也是运气好,遇上姜医正就在附近,后来又用了那么多金露,伤成那个鬼样子,没想到也活了。”

大蒜素通体金黄,有奇效,又珍惜难得,将士们私下都称其为金露。

“那人是个奸细!”

“啊?!”

“他是吐蕃的奸细,刚醒来没多久,人都还半死不活,竟于昨夜潜进校尉营帐,偷了机密文书,跑了!”

“天爷!那可怎么办,事关边境安危……这……唉……要是姜医正没坚持救他就好了。”

“去你的!”闷闷一拳响起,“你说这话丧不丧良心?”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姜医正劳心费神救他,不值得……”

“行了,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姜鹤羽回到产房,沉默着给一会儿要用上的刀剪消毒。栗娘疼得满头大汗,一时自顾不暇,也没发觉什么异样。

没过多久,黄遇山推门而入。

他一眼瞧见她那难看的表情,刚想问这是谁又惹你了,忽听得身后过道,赵二带着几人匆匆跑过。

“快!姜典书追过去了!”

“当!”剪子应声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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