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顺遂而至,皇后江凌芸喜诞一对龙凤胎。皇上宇逸尘欣喜若狂,亲自为皇儿赐名“承煜”,为皇女取名“念慈”,满宫皆浸于欢腾之中。这股喜悦如涟漪般层层扩散,直抵后宫深处,落入萧婉仪与梁静淑耳中。而自前朝更迭后,太后之位已由贵妃高氏荣膺,六宫格局悄然新变。
这年深冬,太皇太后东方艺宁忽然病重,消息如惊风般掠过宫墙。宫外,萧婉仪握着暖炉的手猛地一颤,茶盏轻晃溅出几滴茶汤;梁静淑指尖的绣绷骤然滑落,绣针在绢面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纹路。两人对视间,皆从对方眼底捕捉到一丝难以名状的意味——是忧惧,亦或是隐隐浮动的窥伺之意。檐角残雪簌簌而落,她们望着宫方向西的灰云,各自在心底揣度这变局里的新机。
萧婉仪垂眸拨弄着袖口流苏,指尖在绢面上轻轻一压:“既已置身宫外,便休再念那宫内的繁华蛛网。我如今只愿守着婉儿,粗茶淡饭,岁月长宁。”
梁静淑掩唇低笑,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沿:“皇上既已放弃寻你,莫不是默许了咱们这番自在?”
萧婉仪望着檐角冰棱,目光微沉:“他到底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血,只望他与凌芸能琴瑟和鸣、白首不离。”
梁静淑忽而轻笑出声,绣帕掩住嘴角的讥诮:“婉儿啊——如今他已是九五之尊,六宫粉黛尽可撷取。那江凌芸刚诞下龙凤胎又如何?男人啊...终究是喜新厌旧的脾性。”
萧婉仪指尖一颤,抬眸凝视着对方眼底流转的烛火,忽而轻笑一声:“男人总说喜新厌旧是天性,可这世上的情债,难道女子就不会生变么?”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梁静淑腕间的翡翠镯子上,“静儿...你呢?可会有一日,也嫌我这株旧枝桠,生不出新花?”
梁静淑闻言忽然怔住,眼尾微红,指尖陡然扣住萧婉仪的手腕,力道重得几乎要嵌入骨血。烛火在风檐下晃了晃,将她鬓边碎发的影子投在素白瓷面上,像落了满地的梅瓣残雪。
“你记不记得十七岁那年,我偷拿库房里的缠枝莲纹绢,被嬷嬷罚跪雪地里?”她忽然低笑,指腹摩挲着对方腕间那道浅红旧疤——是当年萧婉仪冒死从嬷嬷手里抢人时被荆条抽的,“那时你把我护在披风里,偏过头直直盯着嬷嬷,腕子上的血珠往雪地里滴,偏还咬着牙说得掷地有声。”她指尖轻轻划过那道疤痕,像是又触到了那年寒冬里带着血气的温度,“你说‘她是我的人,我萧婉仪护定了。日后若再敢动她一根手指头,便来试试我这双手能不能拧断你手里的荆条’。这双手冻得发紫,却还硬把我冰凉的脚焐在掌心,连指尖的倒刺剐得我脚背发疼都不肯松一松。”
她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颤抖的睫毛,声音却轻得像雪片落在琉璃瓦上:“这世上纵有千般新欢,可唯有你这道疤,是刻在我骨血里的旧月。”指尖掠过案上未燃尽的香屑,梁静淑忽然抓起萧婉仪的手,将温热的香灰按在那道旧疤上,“你瞧,纵是烧成了灰,这痕迹也消不掉——就像我望着你时,眼里从来容不得别的月光。”
窗外的北风忽然卷着碎雪扑打窗纸,烛芯“噼啪”炸开一朵灯花。梁静淑忽然松开手,从袖中取出半块缺角的玉佩,与萧婉仪颈间那半块严丝合缝——是当年她们在宫里墙角摔碎的定情信物。玉色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映得她眼角的泪痣愈发红艳,像朵开在寒冬里的朱砂梅。
“若有一日我厌了你……”她忽然咬住萧婉仪的指尖,力道不轻不重,像当年在梅花树下闹着抢糖吃,“便让这半块玉佩碎在太和殿前,让全天下的人都看见,我梁静淑这一辈子,心尖上刻的唯有‘萧婉仪’三个字。”
萧婉仪指尖一颤,玉佩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她望着梁静淑眼底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十年前梅园那场雪——那时这人也是这样攥着她的袖子,睫毛上凝着冰晶,说要把最红的那支梅花簪子掰成两半。
"碎了可就拼不回了。"她反手扣住对方手腕,将人按在鎏金屏风前,玉簪子蹭过对方唇畔时带起一丝痒意,"当年你抢我的糖糕,如今还要抢我的心?"
梁静淑忽然笑出声,手环上对方脖颈时玉佩磕在檀木案几上,发出清越声响:"婉儿,你瞧这屏风上的并蒂莲——"她指尖划过雕花,"明日陪我去放纸船好不好?"
殿外夜风卷着残雪掠过琉璃瓦,烛影里两人交叠的影子晃了晃。萧婉仪垂眸时看见对方发间沾着的烛泪,忽然伸手替她摘去:"先说好,这次若再把纸船点着了,我便罚你抄二十遍《女戒》。"
"罚我?"梁静淑歪头咬住她指尖的红蔻,在对方惊呼声里轻笑,"那我偏要在纸船上写满你的名字,让池子里的锦鲤都知道......"她忽然凑近对方耳边,"姐姐的心,早就被我这无赖叼走啦。"
铜漏滴答声里,案头的半块玉佩忽然被烛火镀上金边。萧婉仪望着眼前人发亮的眼睛,终究叹了口气,从袖口摸出块蜜渍梅子塞进对方嘴里:"明日巳时三刻,若再像上次那样偷喝我的桃花酿......"
"不会醉的。"梁静淑含着梅子含糊开口,指尖却悄悄勾住对方腰带,"这次我要往纸船里装桂花糖糕,还要在船头刻......"她忽然凑近,在对方耳尖落下个极轻的吻,"刻'萧婉仪与梁静淑',让它们漂到南海去。"
窗外忽有夜鸦惊起,扑棱棱掠过宫墙。萧婉仪望着怀里这人发间的碎雪,忽然伸手将人搂紧了些。玉佩在两人相贴的胸口轻轻发烫,恍惚间又回到那年梅园——她攥着半块糖糕,看小姑娘红着眼睛从梅树上跳下来,说要和她分一辈子的甜。
檐角铜铃在夜风里轻晃,巷口灯笼映得雪粒子泛着暖黄。萧婉仪望着梁静淑发间沾着的落雪,忽然伸手将人拽进斑驳的影壁下,身后是哪家铺子飘来的糖炒栗子香。
“当心灯笼。”她按住对方晃来晃去的油纸伞,伞骨上的雪扑簌簌落在两人交叠的肩头。梁静淑却忽然歪头,将沾着糖霜的栗子凑到她唇边:“萧姐姐尝尝,这巷尾的糖炒栗子比宫里的蜜渍果子还甜。”
夜风卷着雪粒掠过青石板,萧婉仪咬开温热的栗子壳,忽然想起方才在茶寮里,这人攥着半块芝麻糖,眼睛亮晶晶地说“终于能和你像寻常百姓一样逛夜市”。此刻她望着梁静淑鼻尖冻得通红,却偏要把伞往她这边倾的模样,胸腔里忽然漫上股说不出的酸胀。
“傻子,伞歪了。”她抬手替对方拢紧斗篷,指腹擦过梁静淑眼角的雪星。记忆里的梅园渐渐淡成水墨,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盏摇曳的灯笼,照亮这人眼底比星光更亮的笑意。
梁静淑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往热闹的灯谜摊跑去。油纸伞在风雪里转了个圈,洒下细碎的银白。“快看!”她指着悬在竹枝上的彩笺,发间的碎雪落在萧婉仪手背上,“这个灯谜我猜是‘并蒂莲’,就像我们......”
话音未落,她忽然被萧婉仪拽进转角的胡同。积雪在靴底咯吱作响,身后是熙攘的人声,眼前却只有这人近在咫尺的眉眼。“以后不许乱跑。”萧婉仪抵着她的额头轻笑,呼吸间混着栗子的甜香,“若再像方才那样撞进茶博士怀里......”
“吃醋啦?”梁静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忽然踮脚在她唇上飞快啄了一下。巷口传来孩童的嬉闹声,灯笼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萧婉仪望着这人在风雪里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那年逃出宫的冬夜——她们也是这样挤在狭小的客栈里,分食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听窗外爆竹声碎成人间烟火。
雪越下越大,梁静淑忽然将半块栗子塞进她嘴里,拽着她往卖糖画的摊子跑。萧婉仪任由她牵着,看她在摊前眼睛发亮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万里江山都不如此刻掌心的温度。玉佩在衣襟下轻轻晃动,那是她们逃出宫前砸开的鸳鸯佩——如今碎玉成珏,倒比完整时更合心意。
“婉儿,你说我们明日去山上看雪好不好?”梁静淑举着刚买的糖画转过身,糖浆在灯笼下凝成透明的并蒂莲,“就像寻常的......”她忽然顿住,眼里闪过狡黠笑意,“就像寻常的恩爱情侣那样。”
巷尾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天干物燥”的呼声混着风雪散去。萧婉仪望着眼前人发间的糖画碎屑,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腰,在对方惊呼声里低头吻住那抹笑意。雪粒子落在糖画上,却融不化两人交缠的温度——原来这人间烟火,从来不是宫墙里的琉璃盏,而是与你并肩时,踩碎的每一片月光。
梁静淑被这突如其来的吻惊得轻颤,糖画险些黏在萧婉仪衣襟上。她攥着对方的袖口咛咛抗议,却在萧婉仪指腹摩挲她腰侧时,软得像团融在雪地里的蜜糖。巷口灯笼的光晕里,能看见彼此睫毛上凝着的雪珠,在呼吸间化作温热的水雾。
“糖画要化了。”萧婉仪低笑一声,舌尖尝到残留的甜意。她望着梁静淑发间沾着的糖丝,忽然想起那年在御花园,这人偷喝她藏的桃花酿,醉醺醺地往她发间别野蔷薇,说“萧婉仪是全天下最甜的酒”。此刻她指尖拂去那缕糖丝,触到的却是比糖浆更烫的肌肤。
“才不会化。”梁静淑仰起脸,鼻尖蹭过对方下颌,“就像我喜欢你......”她忽然将糖画举到两人中间,透明的并蒂莲在风雪里微微发颤,“是要冻成冰雕,刻在心里头的。”话音未落,她忽然踮脚咬住萧婉仪唇角的雪粒,“你尝,连雪都是甜的。”
远处传来巡夜人的灯笼声,青石板上的积雪被踩出细碎的响。萧婉仪任由她牵着往巷尾走,看她蹦蹦跳跳地去追卖兔子灯的小贩,发梢的银饰在月光下晃出细碎的光。路过胭脂铺时,梁静淑忽然拽着她进去,指着货架上的口脂笑出小梨涡:“这个‘醉海棠’色号,定比你当年在太液池捞的那朵还要艳。”
“你啊。”萧婉仪无奈摇头,却在梁静淑往她唇上点口脂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镜中两人交叠的影子里,能看见彼此眼底未褪的笑意,比这满室胭脂香更浓几分。想起从前在宫里,她们只能隔着重重宫娥互递眼色,哪像此刻能这样明目张胆地牵着手,在市井烟火里数算彼此的眉眼。
出了胭脂铺,梁静淑忽然指着河面上漂着的水灯,拽着她往石桥跑。雪落在河面碎成银鳞,盏盏水灯载着人间心愿晃向远方。“我们也放一盏好不好?”她蹲下身将糖画搁在桥栏上,从摊主手里接过纸灯,“写什么呢......”
萧婉仪蹲在她身侧,看她咬着笔杆认真思索的模样,忽然伸手握住她握笔的手,在灯面上落下两行小字:“赌书泼茶,白首不离。”梁静淑望着字迹忽然笑出声,指尖蹭过她手背:“萧姐姐这字,倒比在宫里写的好看十倍。”
水灯飘离河岸时,梁静淑忽然打了个寒颤。萧婉仪见状立刻将斗篷解下披在她身上,却被人反手拽进怀里。“这样就不冷了。”梁静淑将脸埋在她颈间,声音闷得像裹了蜜的软糕,“你闻,你身上有雪的味道,还有......”她忽然轻笑,“还有我的味道。”
桥边酒肆传来琵琶声,唱的是《长恨歌》里的桥段。萧婉仪望着漫天飞雪里舒展的纸灯,听着怀里人渐渐平稳的呼吸,忽然觉得这天地间的风雪都成了背景。她低头轻吻梁静淑发顶,感受着对方在怀里蹭了蹭的动静,终于明白——原来真正的岁月静好,从来不是高居凤位的显赫,而是能与你共踏人间雪,同守一盏灯。
雪愈发明亮,将远处的山峦染成淡墨。梁静淑忽然指着天际惊呼:“快看!是流星!”萧婉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那人眼底倒映的流光,比任何星辰都要璀璨。她握紧对方的手,在流星划过的刹那轻轻开口:“傻姑娘,那是孔明灯。”
“孔明灯也是星。”梁静淑转头望她,睫毛上的雪恰好落在萧婉仪手背上,“就像你是我的星......”她忽然凑近,在对方耳边落下极轻的一吻,“是我从梅园追到人间,都不肯放手的星。”
河面水灯渐远,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揉碎在波心。萧婉仪望着梁静淑被雪光映亮的眉眼,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她们砸开鸳鸯佩逃出宫墙时,这人眼里也是这样的光,像把整个春天都揉碎了,捧到她面前。
“以后每年今日,都陪我来看雪好不好?”梁静淑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无名指上的碎玉戒指蹭过萧婉仪掌心。那是用半块鸳鸯佩磨成的指环,此刻在雪夜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那年梅园里,小姑娘递过来的半块糖糕。
萧婉仪低头吻了吻那枚戒指,再抬头时,眼里已满是笑意:“好。”她替梁静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看她冻红的鼻尖在月光下泛着柔光,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动人的承诺,从来不是金册玉牒上的誓言,而是与你并肩看尽雪落山河,从青丝到白头。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石桥,梁静淑忽然打了个喷嚏。萧婉仪无奈地笑,将人往怀里紧了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