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顿吃了十二分饱的饭后,知微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看着手机上最新收到的推文,被短短的文字感动不已,非要念来给小石头和黍良子听。
慷慨激昂一段念毕,小石头挠挠头:“我是石头,我莫得感情,我只要跟哥哥在一起。”
知微顺势敲敲这颗“石头”脑袋:“好好好,你是个无情的石头机器。”
沉石不好意思的笑笑:“还有知微姐姐和黍良子妹妹啦!”
黍良子此时正用胖乎乎的手抱着一个大苹果在啃,嘴巴鼓鼓囔囔地好奇发问:“羁绊是什么?黍良子不识字!”
知微顺手就给她抹了抹嘴巴,捏了下胖脸:“想学么,姐姐教你奥~”
黍良子一看就是没吃过读书的苦,开开心心地答应下来,两人说干就干,找来纸笔,搬好小板凳,有模有样地开始教学。
风乌静静地坐在一角的茶案旁,慢悠悠地斟茶自饮,窗外竹影晃动,窗内仙人遗世而独立,在这样安宁的氛围中,知微三人窸窸窣窣的小动静从未断绝,而风乌也并不觉得他们吵闹,他想:是羁绊,穿越两千年,再次串联这一切的么?
一个年迈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既远又近,打断了几人的思绪和手里的活计,原来是有位老人家来到了山脚下的石像前,用着家乡话慢慢的诉说。
这声音,通过风乌的神像得以传递到众人耳边,知微并不能完全听懂,但小石头和风乌听的津津有味,风乌衣袖一挥,老者的身影隔着重重距离,也显现在众人面前。
知微心里默默吐槽:好家伙全息投影!知微紧接着就注意到,老人家慈眉善目,但眼神中有止不住的担忧。
时至今日,还会有人心存对神明的信仰,这令知微颇感意外,到了这个时代,无神论者和心灵阴暗自我抛弃的人见得太多,一定是风乌把这里庇护治理得井井有条,才会让敬畏和信仰历经千年依然传承了下来。
而有了这份信仰,人们会带着善意和希望去面对一切困难,想到这里,内心不由得对风乌又生出一番敬佩之情。
过了许久,老人家向石像作揖后蹒跚离去。
小石头眼睛最亮,惊呼:“奶奶好像留下了什么东西 ……那是,胡须?”
风乌食指轻触眉心,再次伸开手掌时,一根长长的银色胡须飘落入手中,仔细端详,胡须溢出五色光彩来,知微想:这么好的一根胡须,它的主人,会不会也是一只大妖呢?
似乎是看出了知微的疑惑,风乌解释道:
“根据留存的仙力来看,胡须的主人现在估计已经得道修成小地仙了,看样子,它的原型其实是黄鼠狼,刚才婆婆的意思是,早些年她年轻得时候,曾经在雪地里救了一只被捕兽夹夹住不省人事的黄大仙。”
“她看那黄大仙浑身毛发银白,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当活了很久的动物开始生出灵性,毛发就会出落得银白,心里不由得生出可惜,偷偷打开铁夹,给抱到了安全的地方才离去。”
这个故事知微听地出了神,沉石自告奋勇地开始接着讲:
“然后,第二天怪事发生了,婆婆的梳妆台上出现了一根银白色的胡须,传说中黄鼠狼回头,不是报恩,就是报仇,婆婆内心忐忑地收下了这根漂亮的胡须,往后多年,倒也都无事发生,直到——”
沉石狡黠地卖着关子,成功的把知微的心提了起来,她迫切得想把故事听完整,之好拽住风乌的袖子求饶。
风乌叹了口气示意沉石不要再逗知微了,沉石继续讲:
“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虽然对于我们石头来说就是打个盹儿的功夫,但是对于你们人类而言,已经很久很久,婆婆在这几十年里,嫁人、生子,然后儿子再结婚、生子,就这样,婆婆的孙子出生了,小朋友出生就带着鼠首胎记,并且从小身体不好,体弱多病。”
知微听到这里明白了许多,恐怕婆婆是来祈求山神庇佑,小孙子身体极有可能出现了问题,因此担心是否和多年前的黄大仙有关。
现在的光景就是,虽然十几年这孩子磕磕绊绊的长大了,但是似乎是心脏上的问题,如今命悬一线地在icu躺着,婆婆这才不顾家人地阻拦,撑着来山里参拜神像,诉说自己的忧虑。
故事听完了,牵扯到人和妖两界,作为山神绝无法坐视不理,三人商量下来决定分头行动,风乌和知微先去查看这孩子的情况,沉石和黍良子凭借灵敏的嗅觉和对这大山里的熟悉程度,追踪当年的黄大仙如今方位。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知微乖乖得贴在风乌身旁,借助风乌的隐身术,在众多匆匆忙忙的人群中穿行寻找,知微感到自己在以旁观者的身份快速掠过人间,开心的、悲伤的、充满希望的、绝望的、冷漠的、热烈的,不同的情绪快速的在知微身体里穿行。
在她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风乌及时发现,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伏在耳边轻轻说:“别怕,是因为最近的修行放大了你作为人的感受,也就是你的共情能力,你要学会控制这一切,驾驭这个能力,否则这些情感会淹没你。”
知微听话得点点头,风乌的手温暖坚定,也让知微萌生了不想松开的任性感觉。
辗转到了少年病房前,此时病房内安静得只有仪器的滴滴声,少年的母亲陪同在侧,神色疲倦,想必是陪同照顾许久不肯离去,精神已经紧绷到极点,知微一样迅速被母亲内心的焦灼不安侵蚀,努力压制内心的无助。
风乌握住知微的手试着隔空指尖一点,母亲便沉沉睡去,皱起的眉头也稍作舒展,“她已经熬了很久,需要好好休息下了。”
知微轻轻的挪动病床上的少年,头微微偏过去后,果然看到了鼠首胎记,触碰时能看到凡人无法察觉的银色流光。
风乌并没有感受到任何邪物或不祥的气息,仔细查验过,二人意识到,这鼠首胎记的真相,似乎···是一枚保命符。
眼下少年的呼吸平稳,心脏的跳动似乎被鼠首符咒所牵绊,虽不甚有力,但一呼一吸之间,仍然在保护少年的经络血脉,只是少年像掉入无尽的梦中,迟迟无法真正醒来。
心中有了主意后,两人随即返回藏龙山,与小石头黍良子汇合。
一进门,就看到沉石和黍良子在努力的唤醒躺在地上抱着柱子醉成一滩烂泥的男子,见两人回来,连忙汇报发生的事情,原来当年的黄大仙的已成为如今山中职守的地仙之一——银须先生。
他在风乌沉睡的时间里,银须和其他地仙一起,默默的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大山,照顾着大山的生灵们,早些年黍良子在大山里无依无靠处处受欺负,也是被银须及时发现,教了她寻找食物和躲避强敌的本事,才能吃饱饱和长大。
风乌示意黍良子拿来新酿的薄荷清露,知微很喜欢这个味道,本来是几人在森林里一起寻来备着秋日里酿果酒用的,饮之非常清凉惬意,在此时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一勺薄荷清露灌下去,男子的脸色立刻由红转蓝,再转绿,一口气没喘上来,男子咳嗽了几声,晃晃脑袋终于清醒过来。
他斜斜地倚靠在柱子上,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和把自己绑来的人,嘴里还在嘴硬:“小仙生平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并未招惹各路大神,此番强请,还请赐……赐教……”
沉石一听这话,就想给银须一个教训,清清嗓子准备吓吓他:“此乃腾蛇神君,吾乃腾蛇神君座下沉石童子,得见神君,你,为何不跪?”
银须一听这话,脸更绿了,气势也弱了下来,“小仙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是神君驾到,您老人家···什么时候醒的?”
沉石还想继续吓他,风乌摆摆手,示意闭嘴,“无需多言,我既然听封藏龙山神,便不会在意这些虚礼,召你来是想问个清楚,睦里村后山婆婆家小孙子的事情。”
银须摸摸脑袋:“后山婆婆?是芸芜家的么?有我的鼠首护身符和胡须护体,应该平安无事才对。”
知微好心补充道:“暂时死不了,但是也不算活蹦乱跳,现在还在人类的医院躺着呢。”
银须仔细打量了知微:“不知这位小姐是何方神圣?”
知微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沉石答道:“知微姐姐,天生就带有神识碎片,是很厉害的人类哦!”
银须狐疑地看了看大家,看到风乌锋利的眼神,识趣闭嘴,狡黠地笑了笑,知微心想,果然是鼠科,虽然面容白皙清秀,但瘦削的脸显得很是尖嘴猴腮,笑起来鼠里鼠气。
黍良子乖巧地拍拍银须的胳膊:“银须先生还记得我么,黍良子把自己养大了哦,现在还会读书写字做饭呢!”
知微附和说:“对呀,我们黍良子也是一等一的厉害!刚才还是黍良子的薄荷清露把你熏醒的呢!”
银须听此言迅速捞起黍良子的肉手嗅了嗅:“原来是你啊!小松鼠。”
一边说着就宠溺的摸摸黍良子的圆脑壳,此时大家也都放心下来,银须看起来不甚靠谱,但实打实的在帮助山里的生灵们。
几个人很快就聊开了,六十年前正是银须在受封成仙之际,一时开心就多吃了几口酒,醉得现了原形,居然还不慎被捕兽夹给夹了,要不是被上山采药的杜芸芜发现救了,真是五百年修为毁于一旦。
因此第二日就前去报恩留下胡须,还通过胡须的灵力施下鼠首神符,而芸芜一家平日里就乐善好施,家宅里平安和睦,从未产生什么性命之忧。
直到四十年后,芸芜的小孙子出生,这孩子从娘胎里就先天不足,心脏比常人脆弱些,鼠首护身符就应召在了小孙子身上,替他维系着生存的能量。
虽然也不至于十分健壮,但也足以支撑平安度过此生,这次出事的原因,就在于芸芜儿子一家搬离了村落,小孙子和胡须离得太远,鼠首符的能量来源断了,就只能让本体陷入睡眠状态保命,否则能量会很快耗尽,到时候一旦出事就回天乏术了。
“那么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把胡须送到少年身边!”知微当机立断说出了解决问题的关键。
而银须忐忑的看着风乌,等“顶头上司”发话,因为得道成仙后,必不可直接干涉人间的生老病死,强行介入,甚至会使当事人遭受更大的反噬。
风乌看出了大家的犹疑,给出了一个定心丸:“该做什么,就去做吧,几十年前,杜芸芜救你就是种下了一个因,理应有此果,这是你应该去了结的宿缘。”
重新回到少年病房里,银须嘀嘀咕咕的看着少年:“这小崽子,跟芸芜一点都不像!”
但还是乖乖的把胡须拿过来,亲手插在了少年乌黑的发间,瞬间便融入其中,化为一缕银灰色的头发,鼠首再次泵发出银色的光芒,少年的脸色也红润起来,看这状态,不须片刻就会醒来。
沉石发问道:“一根胡须,起码也要百年修为,大叔你真的舍得么?”
银须笑的眉眼弯弯,答道:“嗨呀,给这小崽子,还真有点不舍得呢,但是他活着,芸芜才能开心过完这一生呀~”。
十年算得了什么呢,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银须隐匿了身形,再一次溜到芸芜的家里偷酒吃,芸芜酿的桂花酒、青梅酒、桑葚酒,各种各样的酒,每个季节都在牵动银须的馋虫,但是银须没有再醉过了。
上一次喝醉,还是芸芜嫁人的时候,银须躺在芸芜的房顶上喝了一夜,看了一夜的星星,在掐指算了十次之后,终于相信这个平凡的男人会一辈子对芸芜好,放弃了从中做梗。
二十年算得了什么呢,芸芜的儿子在雪地上奔跑,女儿在旁边啃糖葫芦,他们都很像芸芜,银须常常在没人的时候陪他们玩,当小孩子在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咯咯笑时,就是银须在偷偷地挤眉弄眼逗他们。
可是小孩子的记忆是短暂的,到他们长大,就再也不记得了。
四十年算得了什么呢,银须就看不得这个女人担心的样子,鼠首神符只好给了芸芜的小孙子,这下性命保住了。
但是人的生命这么脆弱,银须还是留了私心,胡须还是留在芸芜身边,保护她,只要他们离得不远,一样可以保这孩子平安。
六十年算得了什么呢,人的生命在时光里飞快的流逝,最终胡须还是给了芸芜的小孙子,还是那句话,银须最看不得这个女人担心的样子了。
芸芜已经82岁了,在最后的时间里仍是耳清目明,她的家人围在床前,跟她一遍遍讲述着过去的故事,芸芜笑着闭上了眼,停止了呼吸。
等再次睁开双眼时,芸芜苍老而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银须轻轻将芸芜扶起,为她拭去眼角的泪,他们穿过哭泣的亲人们,慢慢消失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