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
长老所中之毒虽已萧清,却仍昏迷未醒,需日日以仙药灵芝养护神脉。驻地里,几队卫兵举着火把巡逻,宸夙在营帐内同冥兵将领商议作战计划。
“按照前几回的经验,”一位冥将琢磨着,在沙盘上比比划划,“叛军主力大概会从这边东西两个山口,还有这边一左一右两条隘道发起进攻。”
“主力我们挡得住,怕就怕他们背后搞偷袭,使奸计诈咱们,跟上回一样。”另一位冥将愤愤说。
宸夙两手支在沙盘边想了想。
“要不这样,等会儿我去找要塞外面的妖兵商量一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看他们能不能从……”
“宸夙!”
营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喊打断了他。
“怎么还没商量完,这都到饭点了你们都不饿嘛?”小烟花提了只篮筐掀开门帐闯进来,当着一众冥将的面直接把一块糕点塞进了宸夙嘴里。
“我自己做的,尝尝,可甜了!”
没等嘴里被塞满的宸夙回应,她又掏出几块分给了旁边几位冥将。
“来来来,各位将军也都辛苦了,快尝尝我新做的槐花糕!”
糕点还是热的,入口酥脆,轻咬下去绵密松糯,馅料厚实,清甜搭配槐花香,口感甚是美妙。
一位胖冥将美滋滋长嗯了声,“外酥里嫩,烟花姑娘手艺真是一绝!”
“诶,你还真别说!这比你嫂子做的花糕还好吃!”另一位冥将刚咬下一口,眼一亮竖起大拇指,朝小烟花喊,“还有吗烟花姑娘,再给我来块!”
“有有有,多着呢,待会儿吃饭的时候给大伙儿端上一大盘,保准吃个够!”小烟花朝那冥将眨眼一笑,绕回到宸夙旁边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快说,好吃吗?”
宸夙牵强淡笑着点点头。
小烟花撇撇嘴,扯出一副苦瓜脸。
“哎呀,我说光之神大人!”
胖冥将瞧见,拍拍大腿哭笑不得,“您喜欢倒是多夸两句啊,人家烟花姑娘这么热情,哪带您这么扫兴的!”
“就是啊大人,”另一个冥将道,“我媳妇做的菜我都使劲儿夸,烟花姑娘对您这么好,您别再藏着掖着啦!”
三个人,三方压力同时给到他。
宸夙心跳倏快,此刻自我感觉就像被当众抓包的贼,脱去保护罩,被拉到光天化日之下裸晒。
片刻,他终于动了动唇飘出一句:
“很好吃,真的。”
周围三位冥将捧腹大笑。
宸夙低了低头,脸颊烫得要命。
“笑笑笑,笑什么笑啊?”
小烟花嗒嗒嗒敲了敲沙盘边缘,奶凶奶凶地替宸夙抱不平,“人家话少,但实在,我就爱听这样的!”
怎料旁边冥将直接笑得合不拢嘴,“我说姑娘,你就这么惯着大人?”
“我乐意,他怎么样我都喜欢!”
话音刚落地,小烟花突然踮起脚尖,蜻蜓点水地飞快亲了下宸夙左脸颊,转瞬便忍俊不禁跑了出去。
宸夙脸一僵,脑子顿时停止运转。
一切仿佛突然凝固,他全身慢慢石化,雕塑似的死钉在原地没法动弹。
旁边,三位冥将瞪大了眼,纷纷拿手捂住嘴,憋笑快要憋出内伤。宸夙只觉心里突然一阵躁动慌乱,可他又根本不知道,小烟花这动作是何意。
“大人,小烟花姑娘喜欢你呀!”
胖冥将绕到宸夙旁边,磕到糖似的笑着拍了拍他,“多好一姑娘,人见人爱,你呀就偷着乐吧大人!”
帐外来报,伙夫已送了饭来,几位将军勾肩搭背乐呵呵走了出去。
“……喜,欢?”
营帐里,剩宸夙一人顾自琢磨着。
喜欢——这么说,长老也喜欢他,可长老从未对他这么做过;他喜欢神界清虚域里的一草一木,可他也从没有想过对花花草草这么做……
还有小烟花,她喜欢花,喜欢忘川河水,喜欢昨天罗汉街上遇到的那个小弟弟,喜欢千金楼的鱼虾和美酒,还喜欢老婆婆送她的银镯子……
她怎么没亲过那些?
宸夙突然感觉心底痒丝丝的,好像有一小簇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蒙昧初醒,慢慢破土而出……
亲吻是什么特别的印记吗?
是否我喜欢你,别人也可以喜欢你,我也可以喜欢其他人;但我若是亲吻了你,别人便不能再亲吻你,我更不能再去亲吻其他人?
他几乎读过神界所有古籍书卷,却从未见过、也不曾想过这件事。
·
日傍西山。
不出所料,叛军又一次来犯。
可意料之外的是,此次叛军将领竟不是叶枭,换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宸夙和几位冥将完全没见过,不了解,也不知其用兵之计的人。
敌军不知数量多少,东西南北总共六个隘口竟尽数被叛军设了埋伏,却见包围圈像只口袋一样越收越紧,把宸夙和众冥将所在营地重重包围在内。
冥兵们瞻前顾不了后,攻守不决进退两难,斗争一时间陷入僵局。
“大人,当心背后!”
刀剑厮杀兵戈相撞的混乱里,不知是谁扯破嗓门大喊了声。
左右后方六支长矛齐齐朝宸夙刺来,然而宸夙还在同两名将正面僵持,一时间腾不出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簇血红光芒倏然飞闪到宸夙背后蓦地迸开,猛一下击退了宸夙身后六个持□□向他的叛兵。
“你杀你的敌,后面有我呢!”
宸夙刚干倒面前两名敌将,还没来及回头,就听到了身后小烟花的声音。
他心脏猛一跳,愕然转过身。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什……什么叫我怎么来了?难道我就不能……”
她话还没说完,周围又杀过来几个散兵,两人当即默契地背对背靠在一起,将敌兵逐个击退,“难道我就不能上阵杀敌了?你可别小瞧我……”
刀光剑影扑面而来,两人旋身分闪开,各自将面前扑来的敌兵干倒。
“我灵力可比你想象的强多了,这小打小闹的,算什么啊。”
“很危险!”
宸夙语气重了些。
“你这不废话嘛,上战场没危险难不成有福啊?刚才我要是晚来一步,你被那群人捅成刺猬都不好说。”
“总之你赶紧回去,这里是战场,不是你任性的地方。”
“我没任性,我是来帮你的!”
“我不需要谁帮我!我活着本来就没什么意义,这条命要不要都一样,所以我今天就算死了也跟你没关系!”
“你再说一遍!”
小烟花突然举起匕首抵着自己胸口,眼眶泛红,“我告诉你宸夙,你信不信今天你敢死我就敢给你陪葬!”
宸夙登时瞳孔地震,愣住不语。
回过神来,他这才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因为太冲动,嘴比脑子快,说了不该当着她的面说的话了。
战场混乱,刀枪无眼,周围冥兵苦苦鏖战,拖得了一时却拖不了一世。
两人就这么杵在战场中央,眼看刚才倒下的叛兵又要翻身卷土重来——
“对不起。把刀放下,我带你回去。”宸夙眸中带着愧色,低声道。
小烟花纹丝不动。
“刚才……是我太冲动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宸夙试图解释,“谢谢你刚才救我,但这里真的不是开玩笑的地方,我真没法让你……”
“所以你一直觉得,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小烟花红着眼问他。
宸夙一时竟回不上话。
半晌,她放下刀后退两步,与他隔出段间距,竟有些疏离地望着他,湿盈盈的眼里像蒙了层雾。
“我从没跟你开过玩笑。”
话音落,她化成一簇红光消失了。
她到底还是如他所愿,离开了这战场。可宸夙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东西,怅然若失地望着空气。
这场仗最终在外面大荒妖军的帮助下险胜。叛军虽无一人生还,但几乎是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悲剧落幕,双方短时间内怕是都经不起再战。
夜晚,营地里篝火零星。
营帐外的空地上,烈火熊熊燃烧,焚化着今日牺牲士兵们未寒的尸骨。
“大人,都是跟咱出生入死的弟兄,您也给他们敬碗酒吧。”胖冥将额头系着白条,给宸夙递来一碗刚满上的烈酒,抹了抹眼角唉声叹气。
从小到大滴酒未沾,宸夙并不怎么能喝酒。但此刻,望着眼前燎燎火焰,白骨成灰,他还是毫不犹豫一口闷下半碗,剩下的祭洒给了火中尸骨。
寒夜的火光在他瞳孔里蹿跳。
天道不仁,万物刍狗。
安宁的神界之外,是天地动荡不休,是尘世浮沉难定,是得失不过昨日今朝,是生死不过须臾一瞬。
原来,命运何曾对谁公平过……
他又算什么?
悲剧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消散于苍茫夜空。悼念完牺牲的将士,宸夙正要同三位冥将回营帐继续商讨对策,戴在手腕的银镯却突然剧烈颤动起来。
一瞬间他心头倏紧,立刻顿步。
“小烟花呢,她怎么了?”
他神色惶然,转着圈四处观望,在人群里寻找着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
“烟花姑娘?”胖冥将挠挠头,琢磨着说,“下午揍叛军那会儿……我依稀见着她回去了啊,她不一直在她营帐里吗,出啥事了大人?”
闻言,宸夙二话不说,立刻往小烟花所在的营帐那边跑去。
然而掀开门帐,空无一人。
“大人,小烟花姑娘半个时辰前出去了,但没说去哪。”门口侍卫说。
宸夙攥紧了拳,焦急思忖着该怎么办。倏尔,随着右臂神脉里不自觉地汇聚起灵流,他隐隐约约间,似乎从银镯子里感知到了什么。
突然,他像是顿悟了,身影化成一道利箭般的金光直冲南边而去。
·
东域南市,什刹街,天禄酒家。
“砰!”
酒馆二楼东头一间阁子外,宸夙破门而入,屋里哄乱的声音戛然而止。
却见六个鬓毛炸开凸牙尖嘴的冥兵混子挤作一团,浑身肮脏,衣衫破落,袒胸露腹,腌臜恶心,像是在烘臭的狗窝里蹲了十天半个月刚爬出来。
小烟花瘫倒在六人中间,昏过去了,一片醒目的鲜血从额角流到脸侧,艳艳红衣也被撕扯得褴褛不堪,像朵血色鲜花支离破碎地枯萎在地上。
宸夙眼里骤然闪过一道凶邪。
须臾间,手上青筋暴起,牙关几乎咬碎,地狱魔刹般的黑气缠绕着他的身体,刀子般凌然锋利的眼神恨不得生剜了这六个人,扒皮碎肉——
就像厉鬼杀戮嗜血前无声的恐吓。
“不是,你谁啊?”
一个混子抄起弯刀指着宸夙,下巴朝天嚣张道,“哪儿窜来的死毛头小子,敢来扰你几位爷爷的兴……”
话还没完,铺天盖地的黑气飓风般轰然席卷阁间,将这里的所有吞没。
只一瞬,肆虐的黑气散尽,却见宸夙不知何时竟已来到了阁间中央,蹲下来将小烟花上身抱起。六个冥兵混子七窍流血,蛆一样蜷在地上浑身抽搐,像六只活生生被扒皮抽筋的血鬼。
“找死。”
宸夙动了动唇。
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体里那股妖邪之力又一次失控了。
但他刚才确实是动了杀心的。
“宸,夙……”
小烟花痛苦地蹙着眉,迷迷糊糊呢喃了声。流了太多血又衣衫褴褛,她冷得哆嗦,本能地往宸夙怀里躲了躲。
“我来了,别怕。”
他下意识轻抚了抚她的头发稍作安慰,替她遮好衣服,擦去她额前的汗,把她粘到眼前的碎发撩到耳后,将她拦腰横抱起来,转身往阁间门外走去。
“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