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九点,夜朗风轻,外滩江滨灯火繁华,车行船渡。
江畔一间咖啡厅里,宸夙坐在靠窗双人桌位上,桌上花瓶里插着红白黄三色玫瑰,对面坐的是位银发老人——
是真正的银发,而非普通老人那种花白苍苍。老人家一身纯白西装架腿而坐,拿着宸夙手机,正盯着屏幕细看。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宸夙问。
老人放下手机,扶着脑门想了想道,“你猜得不错,确实是个阵眼,那吃人的妖物应该就是这阵眼的守卫兽。”
宸夙疑惑,“怎么说?”
“这还得从上古混沌纪元说起。”
老人道,“我曾在一些残缺的古籍里看到过,混沌上纪元有一件名唤妖兽箔的神物,箔中封印着上古十大妖兽的妖魂,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妖兽箔被天道封印在了某处法阵中,又因其蕴含上古十妖魂魄,力量过于强大,故而天道设下四方阵眼压制此阵,并以四颗灵石分别生成妖兽,守卫四方阵眼。”
“也就是说,还有三只妖兽,在守卫另外三个阵眼?”宸夙问。
老人迟疑着点点头,“古卷记载如此,不过时间太过久远,很多事情已无从考究,我也没办法确定。”
“那我想再多问一句,”宸夙说,“如果,四方阵眼损坏,妖兽箔重现于世,会发生什么?”
老人神色变得困惑,摇摇头。
静默许久,许是实在没什么头绪,老人叹口气仰靠在了沙发背上,“这些都是太远太远的事了,怕是永远没有人会知道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
宸夙目光转向橱窗外,望着江滨中心商圈的繁华夜景思忖了片刻。
“长老,我还有件事想问您。”
他略带犹豫地说,“关于二十年前我……关于我忘掉的那些东西,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老人慢敲桌子的食指突然停下,目光从旁移回,对上了宸夙视线。
下午从时空裂隙里回来,宸夙就看了三位师傅送给他的东西。
陌娘那匹轻纱上依次绣着他梦里回忆到的种种,从他在神界诞生,到冥界忘川河畔与那红衣女子相识、又亲手杀了她,再到他以死神的身份去到神界和一位幼神见面,再到他于神界十二神祇众目睽睽之下带一位神明离开神界……
最后便到了他记忆最深刻的——二十年前跌落忘川河底。
此间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他尚且不知,譬如他以死神身份两次去到神界,将一位神明带走——他丝毫不曾察觉梦里还出现过这些情形,也忘了自己成为死神后,竟然还回去过神界两次。
他为何回去?那位新生幼神是谁?他带走的那位神明又是谁?
他早在初鸿纪元便已成为死神,又为何会与如今沧衍纪元的神明有牵连?
而风画师给他那张画上,画的也并非红衣女子,而是一株夜语花——
世人眼里,夜语花不过是段传说。
神界古籍里也曾有记载,此花逆天道而生,可重塑人的魂魄,只是这天上地下仅死神一人能种出夜语花。
——这才是他心里最大的秘密,竟连他自己都不知。
既是最大的秘密,那便是最告不得人之事,他不记得自己何时、为何而种了夜语花,更不记得自己究竟用夜语花做了什么,竟如此不可告人。
最后就是朱师傅给他的那个锦囊。
黄纸上是天命,写的是:
创世始祖神曾降预言予你,待大荒之上人间界成,你将把万恶的灵魂带去人界,终致这世界于万劫不复之境。
白纸上是解命之法,写的是:趁灾祸未起一切尚早,诛其魂,灭其魄。
宸夙记得自己幼时,天道曾降于自己身上的命运,那还是在初鸿上纪元,神族长老带他去图腾前祭拜始祖神,始祖神亲口说与他的预言。
所以,预言里那个万恶的灵魂是谁?当真要尽早除之吗?
“你既已是死神,我作为神界的神明,你的事我自然不大知晓。”老人说,“我约莫只知道,你当初选择堕入幽冥成为死神,是为了改变命运。”
“改变命运?”宸夙道,“我记不太清了,是始祖神的那句预言么?”
老人点点头嗯了声。
他曾经为了改变命运,不惜违逆天道,自断神翼自废神格堕入幽冥,于冥界无间谷谷底毁神脉断神骨,承受九天九夜剥魂换血之煎熬,终于摆脱诅咒,成为世间第一位死神……
是这样吗?
·
已是晚十点半。
夜色幽寂,小巷里灯火明明暗暗。
宸夙刚把车停到院外的路边,前挡风忽然哗一片亮堂,他抬眼,见两束明晃晃的车灯光迎面撞来,一辆白车跟他头对头停在了四合院门外。
他拔钥匙下车,见肖昱和江冉冉也从对面白车的左右两边开门下了车。
宸夙稍愣,关车门的动作慢了些,锁好车门,他侧头打量着对面两人,神思微顿地慢步往院子里走。
“欸,这么巧,你也回来了。”
“宸先生!”
那边两人瞧见他,分别跟他招呼。
他一时竟不知如何,也无心多作理会,只似有若无点了下头权当回应,便立刻收回视线径直往院门里走。
“等一下宸先生。”
身后,肖昱突然叫住他。
宸夙刚走上门口台阶,停步回头,见肖昱从车后备箱里拎出两提东西,便朝他小跑过来。
“宸先生,我想跟您交个朋友,您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肖昱说着,把手里两提豆奶递给宸夙,“这是送您的见面礼,家里放太多了,就想着送几箱给朋友,刚好。”
暖色路灯光从对面路边斜映过来,勾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轮廓。他笔挺的鼻梁上架了副半框复古眼镜,澄明的瞳孔深处隐隐旋动着五色光,光里揉着少年人的期待和温柔。
江冉冉在旁边看得愣神,一贯喋喋不休的嘴此刻竟合上了,许是跟宸夙一样,她也觉得肖昱这番热情太过突然。
三人就这么僵了许久,宸夙终于说,“留联系方式可以,但抱歉,我不是很爱交朋友,你的见面礼我没法收。”
说完,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加个微信吧,我扫你。”
肖昱眸中暗了些许,但还是知足地笑着放下两箱奶,拿出了手机。
“叫……肖昱,是吧?”
宸夙低头设置着好友姓名备注,中途抬眸轻瞄了肖昱一眼,“你这双眼睛很特别,倒不像人间之物。”
有那么一瞬,肖昱不动声色地顿了下,但很快回过神继续输入备注。
“宸先生这枚戒指也很特别,就像藏了什么秘密。”收起手机,肖昱颇有深意地看了眼宸夙左手的往生魔戒。
宸夙微动了动唇角,暗勾起一抹旁人不易察觉的冷笑。
“诶,宸先生!”
见宸夙转身要进门,肖昱重新拎起地上两提豆奶,“这个牌子真的很不错,旗舰店的正品,您尝尝吧。”
“送给江冉冉吧,她挺爱喝这东西。”宸夙说着转头走进了院门。
“……嗯?”
江冉冉疑惑着歪头,心说宸夙怎么会知道她喜欢喝豆奶。
·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
卧室门窗紧闭,床头正熏着檀香。
许是突然知道了太多记忆之外的事,宸夙今天心事颇重,左右睡不着觉,只好背靠床头坐着发呆冥想。
是时,往生戒指泛起微光,六号当铺那边又有人想做交易。“咔嗒”一声响指,床头的檀香停止燃烧,宸夙起身换好衣服便出了门。
冥界地形错综复杂,依山川崖谷明河暗渠自然划分,一共分为五域。
五域原是只有五家当铺,一域一家,互通互联,既做着以物易物、以钱赎物的生意,也是冥界自古以来公认的五域之间联络点。
而就在两万年前,初鸿下纪元,忘川河畔的十里彼岸花海正中间,一幢十尺见方、名为“六号当铺”的木屋忽然出现,落在这片如海的血红里。
情丝换无妄舟——时至今日,冥界六号当铺仍然只做这一种生意,两万年多不曾改变。
眼下,暮色已深,花海寂静,一丝铜铃余音还在遥远处游荡。
一片黑色悄然移入窗口,遮挡了木屋里透出来的烛光。
窗口外,身形枯瘦的老人从怀中摸出一条泛着柔光的赤红色丝状物,两手微颤着将它捧进窗口。过了几秒,他把手收回,手心上已是一颗淡黄色珠子。
还有一枝红色玫瑰花。
待渡无归川之时,只需将换来的这颗珠子轻掷于川水上,珠子便会自动化形,变成一只可载一人的轻舟。
无归川发源于冥界西南尽头三环山山脚处,川水倒流,由地崖之底直入万丈苍穹之上。
之所以唤名“无归”,是因为自混沌上纪元天地初开、冥界诞生以来,从未有人知晓这条长河的尽头在哪、什么样子,只知渡川而上的人们带着迎接新世界的憧憬一去不返。
无归川下游,即川水与天穹相连接处,有一扇顶天立地的金色巨门,浩浩汤汤的川水流经巨门,向天穹之外蜿蜒而去,不知最终流向何方。
在冥界,人们自古以来皆信奉,无归川的尽头就在那扇大门后面的金光里,乘舟而上渡过金光,便能到达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被光芒照耀的世界。
在那里,爱与恨在磨磋中荡涤,喜与怒在交合中消弭,悲与欢在汇集中洗净。
那是唯一一方永远不会滋生罪恶的天地。
冥界人血脉性属阴,而无归川水却是整个冥界里唯一的至阳之物。无妄舟的作用,便是帮他们抵御川水中至阳之气的侵蚀,助他们平安渡川。
因此,每当大门打开,金光照彻尘世的那一刻,无数人便会乘着从六号当铺换来的无妄舟,在通往穷极的无归川上争渡,追寻着光耀世界的自由。
“这当铺有些年头了吧?”
老人端详着窗口上方挂的“冥界六号当铺”木牌子,捋着胡须说,“我曾听先人提起过,说最早那位当铺主开这家当铺是为了养一朵花。”
按照以往,宸夙做完交易立刻就会离开,可眼下他却停留在木屋里,不动声色听着外面老人的一番感慨。
“有野史传闻,说最早的时候啊,那老当铺主日日都待在这儿,边做交易边养花。”
老人继续说,“不过后来听闻,那花有一日不知道为何被人折了,从那之后,老当铺主也就不常来了。一朝花残,人去屋空,还真是可惜喽!”
冥界上下,所有人皆知他宸夙是执掌幽冥界的死神,可自始至终无人知晓,他亦是这六号当铺两万多年来唯一的主人。
只是,是否真如这传闻所说,他经营冥界六号当铺,曾是为了养一朵花?
他当真曾种过夜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