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阮丞相府。
阮喻之刚回到家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晚饭也没吃,只静静的坐在桌旁,望着那本摊开的书出神。
今日御医属传来消息,说薛琳琅的治疗颇有成效,仅仅一天时间,六皇子的高热便已退去,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至少性命暂且无忧。
这原是个好消息,可阮喻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就像心口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薛琳琅……”
他喃喃着这个名字,眉头紧紧的蹙起,随后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阮家和薛家交情颇深,薛琳琅与他虽不亲近,却也是自幼相识。那孩子看似沉稳持重,实则心思深沉,绝非池中之物!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处心积虑的接近六皇子。梁君曾说,他这是在心疼父亲,也是对主子的忠诚,可阮喻之的直觉却一直在反驳,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听说,他把薛太医都气病了……
如此的执着,又是这般的狼子野心,薛琳琅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接近六皇子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同自己是一个目的……
那此番助他接近六皇子,究竟是解了眼前的困局,还是亲手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再难掌控的棋子!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书房的寂静,也打断了阮喻之的思绪 。他无精打采的抬起头,见父亲已然拎着食盒推门而入。
“晚饭都没吃,饿了吧?”
阮量盛满脸笑意,径直走到桌前,掀开食盒,将几道精致的小菜一一摆放到桌上。
清炒嫩笋,玉带虾仁,沙舟踏翠,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二十四气馄饨,都是阮喻之素日里爱吃的。
香味扑面而来,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可阮喻之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阮量盛可不惯着他,把饭碗往他手里一塞,随后拽过一把椅子坐下:“你啊,身子骨本来就弱,再不吃东西怎么受得了?”
他指了指那些菜,挑眉笑笑:“这些可都是你娘亲手做的,你爹我想尝一口还得沾你的光!”
说罢,他自己先拿起了筷子,夹了粒虾仁往嘴里一扔,夸张的嚼着,还砸吧了两下嘴巴,眼睛却一直在偷瞄儿子的反应。
母亲卧病在床,居然还坚持下厨…
阮喻之望着那些冒着热气的饭菜,心里一阵酸楚,终是拿起了筷子,可却只在碗边轻轻拨弄,始终没有夹菜。
阮量盛见他仍愁眉不展,眼珠一转,忽然夹起了一片嫩笋,递到儿子的嘴边。
阮喻之一愣,还没搞明白父亲这是何意,便听到父亲笑了一声,就像在哄儿时的他一样,柔声道:“喂喂?”
“父亲!”
阮喻之耳根一热,连忙扭头躲开,可阮量盛却不依不挠的举着筷子追了过来,还故意板起脸:“臭小子!你再不好好吃饭,让你娘看见又要揪你耳朵了!”
这熟悉的话瞬间勾起了儿时的记忆,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父亲也总是这样,端着饭碗,举着筷子,满院子的追着他喂饭。
那时候,他最怕的就是听到这句话,每当父亲说完,母亲一准会掐着腰过来,左右开弓揪住父子俩的耳朵,骂小的顽皮,骂大的没用!
当年的哀嚎声还在耳边回响,阮喻之没忍住低头一笑,再抬眼时,忽然发现父亲举筷的手背上已经多了几道皱纹。
岁月匆匆,父亲早已不复当年那般年轻力壮,也再没力气追着他满院跑了,可无论时间如何冲刷,父亲眼中的慈爱都始终不变。
阮喻之乖乖张嘴,接下了那片嫩笋。
“这才乖嘛。”
阮量盛满意地收回筷子,又给儿子夹了些菜,见儿子终于肯乖乖吃饭,他才柔声问道:“现在能跟爹说说,究竟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还不是九殿下迁宫这事儿。”
阮喻之想起这事就是一阵心累,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方才还觉得可口的饭菜,瞬间有些食不知味了。
“就为这个?”阮量盛眉峰一挑,随后笑着调侃他道:“这么一件小事儿,就让我们家喻之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阮喻之无奈一笑:“自然不单单是这件事。九殿下迁宫虽是要紧,但也并非迫在眉睫,儿子是在愁另一件事。”
“哦?”阮量盛好奇道:“那是何事?”
“算了。”阮喻之摇摇头:“说来话长,而且听了也是徒增烦恼。”
阮量盛却不以为意,笑着道:“说来话长就慢慢说,至于烦恼,你爹我现在闲得就盼着来点烦恼呢!”
阮喻之正准备夹菜的手渐渐停下,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父亲,随后又缓缓垂下眼眸。
“我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哈!这可真是稀罕。”
阮量盛顿时笑了一声,他忙着往儿子碗里添菜,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我儿向来算无遗策,居然也会做错决定。且说说看是什么错误的决定?”
这下阮喻之是彻底没胃口了,干脆放下了碗筷。回想着那些烦恼,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得清楚,几次开口又闭上,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隐瞒了薛琳琅的事,只是小声道。
“我以满门作保,向皇上举荐薛琳琅为六皇子治病。”
“满……”阮量盛一愣,整个人如同静止了一般,筷子掉在桌上也未发觉,手还依旧悬停在半空,久久都没放下。
阮喻之见状心头一颤,连忙低下了头,他紧张的揪着手指,安静的等待着父亲接下来的责骂。
可下一秒,阮量盛却突然大声笑了出来。突如其来的爽朗笑声,吓了阮喻之一跳,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父亲?”
“哈哈哈哈!”阮量盛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还险些从椅子上滑下去,半晌才好不容易收敛了些。
“诶呀——”他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却仍压不下嘴角:“早知如此,爹就该随你一同去面圣,快跟我说说皇上当时什么反应?”
阮喻之像是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莫名其妙,无比平静的回答:“皇上并没有什么反应。”
“对对对!”阮量盛连连点头,这才反应过来:“六皇子病重,皇上自然笑不出来。”
阮喻之悠悠的挑起一边眉毛:“那您是不是……也不该这么高兴?”
“呃……言之有理!”阮量盛立即收起笑脸,正襟危坐,随后手臂抬起落下,重重的拍在儿子肩上:“好小子,到底是我的儿子!豁得出去!”
这一掌拍得阮喻之一哆嗦,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您不生气吗?”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阮量盛挺直了腰板,得意的扬起下巴:“你爹我年轻那会儿镇守云州,可是拿全城百姓的性命作过保呢!”
他嫌弃的指了下儿子:“你小子就敢赌上自家人,这点胆量还不抵你爹一半大呢!”
阮喻之笑不出来,紧皱着眉头看着父亲。阮量盛见状也不再玩笑,轻咳一声,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认真的安慰他。
“放心吧,就算你把九族全押上,咱阮家也拢共就这三条人命。”
话至此处,他还真挨个算了起来:“你娘那边你就不用担心了,皇上是不可能杀她的,至于你爹我……”
阮量盛大手一挥,豪气万丈:“大不了就陪你一块上那断头台,临死前咱爷俩还能唱段双簧,好好骂一骂那老皇……”
“父亲!”
阮喻之一惊,急忙打断父亲,可却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心中满是佩服:“父亲到底是父亲,您可比我豁得出去!”
“喻之,你记着!”阮量盛突然正色,他缓缓扬起了嘴角,语气却无比认真:“阮家世代忠良,忠得是天下,从来就不是哪个皇帝!无论什么事,只要是对的,就放心大胆的去做!就像你说过的,要不遗余力的去追求,且不到最后绝不放弃!”
阮喻之心里涌过一丝暖意,感动的看着父亲,缓缓颔首:“多谢父亲教诲。”
阮量盛却又笑不出来了,一时失言,竟鼓励了儿子,要是让夫人知道又该挨骂了!阮量盛重新拿起筷子,朝儿子笑笑:“吃饭吧,菜都凉了。”
“好。”阮喻之点点头,虽说隐瞒了真相,可和父亲聊了聊,他的心情也好了很多,重新端起饭碗,开始乖乖吃饭。
阮量盛满脸宠溺的看着他,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如果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和爹说,天塌下还有你爹顶着!”
“还是不必了。”阮喻之摇头笑笑,眼神中透着坚定与倔强:“如果我连这件事都做不到,以后就更别说了。”
阮量盛闻言微微一愣,随后欣慰的笑了出来:“好,好,这才是我阮家的人!”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起了,父子俩同时看过去,只见一个下人走了进来,先是朝着阮量盛微微颔首,随后朝阮喻之道:“少爷,薛琳琅在府外求见。”
薛琳琅?他不是收在金华殿吗?而且现在都这么晚了,他怎么来了?难不成是六殿下的病情突然恶化?
阮喻之心中一惊,顿时变了脸色,慌忙放下碗筷,起身就往外跑。
“诶!刚吃几口,怎么还跑了?” 阮量盛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无奈的叹了口气,看着那一桌饭菜,拿起筷子,端起饭碗:“你不吃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