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量盛轻叹口气,缓缓抬头望向那抹残月,目光仿佛穿过了岁月,落在那尘封多年的往事上。
“淑妃原是山野间的采药女,当年皇上还是洛阳王,秋收围猎时遭兄弟暗算,受伤逃往林中,昏倒在溪边,幸得淑妃相救。”
“那姑娘生得清丽绝尘,性子又温婉可人,虽出身寒微,却是个明事理的好姑娘,皇上养伤月余,二人朝夕相对,渐生情愫,便私定了终身。”
“可天家子弟,终究身不由己。”阮量盛长叹一声:“当时圣上刚平定四国,风头正盛,众皇子嫉妒他功高望重,欲除之而后快,皇上隐忍了多年,也不打算再忍了,此番回京,便是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阮喻之微微皱眉:“那淑妃呢?”
“私定终身到底违背了礼数,淑妃无名无分自是无法跟随皇上回京。可这也正是皇上用情至深之处,宁负相思苦,不误卿终生。”
“临行前,皇上向淑妃许下三年之约,若功成,必以鸾轿迎娶,若失败…便让她忘记自己,另择良缘。”
“谁知这一等,就是整整五年。那山间的桃花开了又谢,淑妃仍守着旧约等候。皇上感动不已,亲率十六抬鸾轿相迎,更破例立了她为王府侧妃。”
阮喻之蹙眉而叹:“这样的荣宠,于淑妃这般无权无势之人,恐怕未必是福…”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皇上早年历经坎坷,受尽委屈,一朝得志,恨不能将世间至宝尽数捧与心爱之人,否则…”阮量盛自嘲的指了指自己:“以你爹我这德行,如何做得了左丞相?”
阮喻之没忍住一笑,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皇上登基,淑妃被册封为了昭仪,两年后怀上龙子,晋为淑妃,地位仅次于当时的魏贵妃和娄贵妃,位列四妃之二。”
“九皇子一出世,皇上就赐了‘麟’字为名,玉麟——鸣珂锵玉,凤鸣麟出,何等的尊贵啊!”
说到这里,阮量盛再次深深的叹息:“可偏偏好景不长,那年九皇子刚刚满月,魏贵妃突然小产,孩子胎死腹中,大人也没能留下…”
阮喻之呼吸一紧,虽知后事,仍忍不住问:“传说是淑妃害死了待产的贵妃,事实当真如此?”
“正是如此。”
阮喻之难以置信,缓缓的低下了头,脑海里浮现出一抹身影,随后又浮现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轮廓像极了今日所见的小皇子,可里边透出的东西却又截然不同。
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其实小时候,他曾和淑妃有过一面之缘,虽然只是远远一眼,却足矣令他终生难忘。
那是他见过最干净的一双眼睛,璀璨灵动似山间小鹿,清澈明亮似盈盈湖水,似日月星辰,似山川河流,似清风雨露,似这世间千千万万的美景。
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他始终记得那双眼睛,纵是博览群书,也找不出恰切的词句来形容,只能说,如果淑妃的眼睛能化作一汪水,那便是他苦苦寻找的最清的水。
不知为何,阮喻之心中笃定,淑妃绝对是被冤枉的!
可这终归只是他一己之见,换句话说,不过是他肤浅的以貌取人下的但愿如此,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还需要接着听下去。
阮喻之深吸一口气,默默将翻涌的思绪压下,追问父亲:“后来呢?”
“后来啊…”
阮量盛再度抬首望月,那些尘封的往事如同藏在云下的点点星光,随着回忆的轻风拂过,渐渐浮现在眼前。
“魏贵妃的死轰动了朝野,她是魏丞相唯一的妹妹,魏丞相的大儿子是魏长安大将军,小儿子魏子赛又是大公主的驸马,魏贵妃论地位,后宫无人能及。”
“皇上刚登基时,淑妃与贵妃同是正三品九嫔,两年后二人先后有孕,相差三月余,皇上大喜,晋二人一位为淑妃,一位为贵妃。魏贵妃的风头,一时间直压娄贵妃,后宫皆传,淑妃与贵妃谁能生下皇子,谁便是皇后。”
“可谁知淑妃生下了九皇子,魏贵妃却小产身亡,太医诊断为中毒所致,可怜了那腹中的死婴同样也是个男孩,便是千百年间皇室中唯一一个未出生便赐了名,死后还被追封为王的十皇子,沈玉尊。”
“既有皇后之争在先,淑妃自然成了毒害魏贵妃的最大嫌疑,魏丞相痛失爱妹,跪在乾元殿外两天一夜,恳请皇上一定要查明真相!”
“可奇怪的是,贵妃入口的食物,汤药,茶水,均查不出任何端倪。”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无端端中毒而死呢?魏丞相不得真相誓不罢休,皇上只好下令再查,那段时间,但凡是永寿宫内,就连块地砖都要被掀起来验上三遍!”
“最终,在几番检查之下,在贵妃曾盛安胎药的碗沿上查到了致命的剧毒,是被人抹在碗口上的,这毒也刁钻,若非反复查验,根本发现不了。”
“可安胎药由太医令章大人亲手熬制,每经一个人的手,都会被检测一翻,最终送至贵妃手中前还需有人事先试毒。章太医被冠上了第一嫌疑,可他上了年纪,经不住日夜盘问,还未找到线索,便先心悸而亡。”
“线索就此中断,案情也再无头绪,然而就在此时,有人提出魏贵妃临死前最后见到的人…是陈淑妃。”
“这不可能!”阮喻之突然拍案而起:“这下毒的方法太蠢,分明是自寻死路!”
阮量盛意味深长的看他:“皇上也是这么说的,可淑妃与贵妃不睦人尽皆知,当时也有不少嫔妃宫女出来作证,说的确听到过淑妃担心魏贵妃的孩子出生后,九皇子会失宠。”
“自此后,魏丞相便联合众大臣联名上书,请求皇上按律惩罚淑妃,如此施压之下,纵然皇上有心偏袒,也无济于事,只好下令将淑妃囚禁于永宁宫候审。”
“那时,太后尚在病中,自德妃死后,太后便对魏贵妃母子寄予厚望。可贵妃一尸两命,太后闻此噩耗,病情加重,一时间卧床不起。”
“皇上下令为给太后祈福,举国上下禁止杀伐,也是皇上始终相信淑妃无罪,本打算借机搁置此事,等太后康复后再度严查,可淑妃却先认罪了。”
“也是在那一天,太后病逝,国丧期间,天下缟素,淑妃的案子也只好延后处理,可在定罪当晚,淑妃却羞愧自尽。”
“羞愧自尽?”阮喻之听得一肚子气,冷笑一声:“怕是不能吧!”
“何以见得?”阮量盛问。
“不……”阮喻之意识到失态,忙放平心情,说出自己的猜想:“儿子只是觉得这事了结得太过草率,贵妃暴毙、太医猝死、淑妃认罪、太后薨逝…一连串变故,未免太过巧合!”
“不管是否巧合,都不是你我能干涉的,这案子已经定下了,如今也过去了那么久,淑妃和贵妃都不在人世了,你也就莫再瞎猜了。”
阮量盛的话里带着一丝无奈,草草结束了那件往事后,又把话题转到了九皇子身上:“自此之后,皇上就把九皇子交给了于贤妃抚养,可于贤妃有自己的四皇子,哪里会管他,九皇子一直被扔在长信宫的厢房里,皇上也再没有召见过他。”
阮喻之点点头,低头陷入了沉思。
“喻之?”阮量盛见儿子一直在出神,轻唤他一声,阮喻之回过神来,阮量盛问道:“你在想什么?”
“胡思乱想而已。”阮喻之笑得轻松,语气却很沉重。
阮量盛愣了一下,看着儿子那抹笑,严厉的说:“你莫要觉得他富有挑战性便任性选择了他,小心一失足成千古恨!”
阮喻之只是看着父亲,笑而不答,阮量盛再熟悉不过儿子的心思,皱紧了眉头:“你当真要选择他?一个罪妃之子?”
阮喻之还是没有回答,阮量盛不禁有些急了,可话里更多的是无奈:“你一向聪慧,怎得偏今日糊涂了呢?”
“儿子清醒的很,只是…”阮喻之终于笑了,故作一副思考的样子:“依父亲先前所言,大皇子早夭,二皇子老实,三皇子诡谲,四皇子不争,五皇子冷漠,六皇子体弱,七皇子顽愚,八皇子胸无大志,十皇子胎死腹中…”
“这…”阮量盛皱了下眉。
“嗯…十一怯懦,十二平庸,十三顽劣,十四乖巧,十五皇子年纪尚小。”阮喻之说到这,笑着挑挑眉毛:“可不是九皇子…当属最佳人选吗?”
看他这样子,明明是心中早已敲定人选,阮量盛这才惊觉,自己竟一步步走进了儿子设好的局中。
沉默许久,阮量盛突然摇头笑了出来:“好,好啊,不愧是我阮量盛的儿子!”
话至此处,笑里又多了份感慨:“当真像极了我。”
见父亲首肯,阮喻之慌忙正色起身,认认真真的抱拳对父亲行了一礼:“父亲尽管放心,孩儿所选之人将来必当有所作为,只是有一事还要父亲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