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来?”
贺云西靠坐堂屋正中央的太师椅,手边置着一壶茶,对他的出现倒是毫不意外。
“你那帮朋友,今晚不跟他们一起?”
“他们另有安排,我不去。”
两大摞热汤热菜大大小小十几盒,死沉,全是二爷嘱托陈则在巷口赵姐饭馆打包的,老头儿厌烦下厨,懒得出奇,晚上请大家做客搓一顿,嫌累不愿出门,心安理得动嘴皮子使唤陈则跑腿。
“我喊的小贺,老张老邹待会儿也来,人多热闹点。”二爷后两步拐出楼梯口,托着他的宝贝陈酿。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坛酒平常他稀罕得像命|根子,眼下一反常态,竟然肯拿下来招待客人。
拆开袋子摆菜,陈则瞄向冰箱旁:“上回钱记打的喝完了?”
地上,装白酒的塑料桶满当,却是原封未动。
“不喝那个,味儿还差点,比不了我这多年珍藏。”二爷笑眯眯,小心将酒坛子搁桌子中间,转身打开橱柜又端来干净的瓷白碗碟,腾打包盒里的菜,指挥陈则,“把我顶柜的杯子拿来,一套都拿。”
陈则不明所以,整不懂他多此一举的操作,盒子吃完就扔省事,换碗碟还得洗,不过还是照做。
江诗琪和江秀芬祖孙俩后到,进门先瞅见陈则,江诗琪立马乐呵叫哥,接着发现贺云西也在,她疑惑歪头打量,不晓得为啥贺云西会来。
“二爷。”江诗琪乖生开口,讨喜。
二爷爽朗应声:“诶!”
江诗琪领江秀芬过去坐,江秀芬只在陈则面前摆谱,一到外边便畏手畏脚弯腰驼背,拘谨得很。
二爷招呼江秀芬:“婶子。”
江秀芬拉紧江诗琪,到了桌前干杵不动,让坐也不坐。主人家不上桌,客人们没到齐,江秀芬分外恪守规矩,立那里仿若细脚伶仃插进地里的瘦巴矮竹竿。
“坐吧,站着干啥,都坐都坐。”二爷说,“婶子你甭见外,来这,先歇着,等等就开饭了。”
江秀芬依旧不坐,摆摆手,接连摇头。
换完碗碟,洗两串葡萄,以及开瓶维怡搁桌上。
维怡是陈则单独买的,祖孙俩不能喝酒,江诗琪喜欢这个,路过小卖部捎带就买了。
江诗琪瞥见维怡眼珠子跟着转,陈则平时不让她多喝饮料,只有这种时候可以随便喝。她拉陈则的衣角,一会儿视线落维怡上,一会儿用余光悄摸瞥不远处的贺云西,靠近陈则偷偷说:“哥,那个不穿衣服的叔叔也来了。”
小孩儿声音很轻,不大,但屋里清净,足以让其他人都听见。
贺云西正端起茶杯,闻言,手下一停。
分发筷子的陈则拍江诗琪后背,推她站边上:“不要挡道,离远点。”
江诗琪让开,转头期待地问:“剩下的维怡,晚上我可以带回家吗?”
“不可以。”
“我每天只喝一小点,保证。”
“天气大了,会坏,放不了太久。”
“没事的,放冰箱就不会坏。”
在江诗琪的世界中,冰箱就是万能的,任何东西放进去都能一直保鲜。
“碗少了,拿俩来。”陈则说。
江诗琪立即屁颠屁颠去拿,小孩儿个子矮,八岁了才一米二,在同龄人中属于勉强及格的水平,碗柜最上面那一层高,她垫脚也够不着,必须搬凳子搭着才行。
费劲搬来凳子,江诗琪蛮灵光,爬上去。
不等她站直,斜后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松拿到两只碗,递到她面前,她愣了愣,侧身望望。
贺云西不咸不淡,顺道接热水。
“接着。”
他太高了,比哥都高一截,还留着及肩的微卷头发,江诗琪不得不仰起头,眨了下眼,抬手:“谢谢叔叔。”
张师邹叔到了,一个提了熟食,一个装上自家炒的花生米,双双自带下酒菜。
人到齐了开饭,一张八仙桌七个人,贺云西单坐一边,江诗琪和江秀芬一块儿,陈则并着二爷,张师笑了笑:“等了多久了,还以为阿则会迟些到,结果我俩倒晚了,我先自罚一杯,对不住了,让你们久等了。”
邹叔有意拆他台:“还自罚,我看你是念着老王头这酒,迫不及待想先整两口了。”
张师和蔼:“整是肯定得整,老王头今儿大方,必须尝尝他的好东西,来来来,我先干,你们随意。”
二爷出奇舍得,大方站起来:“什么话这是,只管喝,今晚管够,少不了你们的。小贺,喝得惯白的不,整两口?”
桌上白的啤的红的都有,喝哪一种都成。贺云西不挑,哪种都能喝,二爷倒白的,他就喝白的。
“我自己来就行。”
“不碍事,这有啥,来来来,满上。”
大概因着贺云西头一次来,并不是这里的常客,二爷待其格外关照,与对陈则天差地别,不是一个级别。
倒完酒,还给夹菜,客气周到得没边了。
陈则明早又有空调加氟单子,晚上不喝酒,他跟着江诗琪她们喝饮料,不参与推杯换盏当中,江诗琪喜欢吃螃蟹,他夹了两只放骨碟中,慢悠悠剥蟹肉,剥完丢江诗琪碗里。
江诗琪夹块排骨给他:“哥你也吃。”
小聚比较随意,不讲究,咋舒坦咋来。
上次下乡回来二爷就想趁空叫大家伙儿吃顿便饭来着,只不过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儿难得诸位肯赏脸,二爷寒暄两句开开场,黄汤下肚就轻飘飘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老张,我也敬你一个,还有老邹,咱们今晚不醉不归,说好了啊,不尽兴不许下桌。”
张师和邹叔连忙挨个儿回敬。
“老王头你这搞得,还站起来了,坐着喝就成,别站别站。”
“走一个走一个,肯定尽兴。”
酒桌上聊的无非就老几样,家常,婚姻与儿女,还有工作之类。
邹叔问:“小贺结婚了没,你今年多大了来着,好像二十八了对不?”
“还没,嗯是,今年二十八了。”
“该结了,到岁数了,对象呢,肯定有的。”
贺云西说:“目前没有。”
邹叔摇摇头:“那不能,你有本事,现在可是大老板,多半是你不想谈。”
张师插话:“可不,他妈成天操心这个,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身边有个伴。上回贺大姐还到处张罗给他相亲,人都找好了,他不去,急得贺大姐上火了都。”
“人生大事,做父母的哪有不着急的。我家运兰还不是,说不听,一提就跟我急眼,管不了。”
中途邹叔不忘敲打陈则,他也单身,至今没着落。
“阿则也是,该找就找一个,可别拖了,趁早成家,两个人安生过,总比一个人折腾舒坦。”
陈则左耳进右耳出,既不接话,也不反驳。
老一辈的观念根深蒂固,争辩没意义,类似的话自从大学毕业后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他习以为常,剥完螃蟹,再夹一块肉糕给江诗琪。
江诗琪不爱吃肉糕,太腻乎,转手夹江秀芬碗中。
肉糕适合牙口不好的老人,江秀芬只夹面前的绿叶菜,远一点都不动,孙女给啥她吃啥,一桌子菜软糊,啥都能吃。
“说起来,前些天刘三不还打听阿则吗,他家有个闺女今年二十六,比阿则小一岁,阿则,你认不认识刘三,就那个,经常找你师父下棋的秃头。”张师问,顺势牵桥搭线,“他闺女我见过两次,人还可以,长相普通,但是正经的本科大学生,今年考上街道办了,你感觉怎么样,要不接触看看?”
陈则明拒:“配不上,不见。”
“嗐,人又不嫌弃你,怕什么。”
“不是一回事。”
“刘三对你挺满意的,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一直不考虑这个问题。”
任凭张师他们说干嘴皮子,陈则雷打不动,继续夹肉糕给江诗琪。
江诗琪扯他衣角,小声讲:“哥,我不吃肉糕,别夹了。”
陈则像是耳聋了,接连夹了两块。
江诗琪叹口气,只能又把肉糕给江秀芬,一口也吃不下。
谈及汽修厂,二爷估计脑子哪根弦抽筋,与贺云西聊一半,点到陈则,笑着对贺云西说:“以后要是有需要,可以找陈则给你办,你才回北河得适应一段时间,他哪样都沾点,好使,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找,千万别客气。”
贺云西看陈则一眼,没表态。
二爷拉着陈则一并再敬一杯,陈则温吞,淡淡的。
二爷在桌下踢他,对这个不争气的徒弟再三暗示,可惜陈则废物,没眼力见,机遇摆跟前都不抓住。
饭后,留他们侃大山,陈则收碗进厨房洗,二爷干看着不好阻拦,恨不得赏他两嘴巴子,把他打醒。
江秀芬欲搭把手,陈则不让:“看着江诗琪,要不先带她回家。”
洗碗十几分钟,贺云西不多时跟进来,像是到后边透气,顺路洗把手。
这人捏着二爷送的中华,递一支到陈则面前。
陈则没要:“今天不抽。”
贺云西微眯眼,本来都要点火了,停住:“怎么?”
有小孩儿在,陈则不碰烟,抽完一身味。
收起烟,贺云西也不抽了,抄打火机放回裤兜。
“那算了。”
二爷家厨房是长条T字型,过道窄,俩高个面对面站显得挤,顶上的光线昏黄暗沉,不如外面明亮,似是随时会熄灭。
两人都不立马回去,打堆站。
半晌。
贺云西忽而伸手,触上陈则的颈侧,陈则下意识躲开,可被摁住,对方劲儿重,刚碰过水的指腹冰凉,半扼住他,又有些克制。
“反应别那么大。”
有限的距离迫使陈则抬头与他相对,不太习惯被这样强势掌握,可顾及外边的动静,陈则没动,放任了。
“有事?”
对方手上还沾着水,湿的,抚他脖子上磨了磨。
“看不出来,你还挺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