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覆雪虽然嘴上发出了质疑,不过月寻风总觉得,在她面前,裴覆雪总是柔和且安静的。就像是这世间最温柔落下的雪,本该冰寒,却在某一瞬间,将一切刺骨舍去,只留下最初的纯净轻盈。
“风景如何?”
月寻风贴心地给裴覆雪裹好狐裘,虽说未免有些裹粽子之嫌。而后,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暖炉,也团吧团吧塞到了裴覆雪的手中。
“暖炉……哪儿来的?”
裴覆雪扬了扬眉,确信他们刚刚一直待在一起,对方绝对没有什么去掏暖炉的时机。可偏偏月寻风就在此刻掏出了一个暖炉,让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观察能力。
“哦,这个啊。”月寻风看了看暖炉,眨了眨眼,故作无辜地回了句:
“我刚刚翻柜子的时候翻到的,想着也许一会儿有用,所以就特地揣起来了。”
“你不觉得,它正好派上用场了吗?”
月寻风这么笑眯眯地看着裴覆雪,还贴心地撑起了一把伞,慢慢道:“好了,裴大公子,现在感觉如何?”
其实月寻风看得出裴覆雪也是习武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怕冷。每次见到对方,都是裹在厚厚的狐裘披风里,却愈发清癯瘦削。
太瘦了。
她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话,甚至有些遗憾地想:
其实该多让他吃点饭,不然总感觉对方像是被风一吹就要飞走了一样。好吧,月寻风也觉得自己的认知可能未免有些……失真?但是看着裴覆雪那张脸,不对对方有些滤镜的人,她觉得对方可以说是江湖豪杰。
饶是裴覆雪的口舌了得,在此刻也只能闷闷地“嗯”了声,揣着暖炉安静地望着天空。
所幸今夜有星有月,还有白雪轻柔飞舞,是一个很不错的夜晚。于是裴覆雪松懈了神色,轻轻道:
“你想和我谈什么?”
在裴覆雪并不算长的人生里,谈谈这件事向来是非常郑重的。
它会发生在烛火摇曳的书房,会发生在庄重的正厅……一旦这个词被说出,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无尽的责任和苦痛。
可月寻风却选在了这里,选在了房顶,一个没有任何庄重肃穆氛围的地方。甚至于,她好像也不是想要和他严肃谈些什么,只是想要活跃下气氛,于是笑着道:
“我们谈谈?”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月寻风也不磨蹭,托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裴覆雪。
她的眼眸向来含着热切,炽热的情绪,仿佛这京城无尽的大雪都无法将其掩埋。如果是裴覆雪是无尽的长冬,那么月寻风就是偶然撞进这方天地的火种。
只是一簇火种而已,若是被他捧起,说不定就会那么熄灭。
他这样的人,也不该和对方靠的太近。
“飞鸟一样的人。”
裴覆雪最后含糊着这么说了句,难得没有下一个明确的定义。
人们在形容一个人的时候,往往用具体的词语加以修饰——明艳的,热情的,端庄的……可这些世俗的定义都无法描摹尽我的言语,都无法表达出我想说的一切。
于是裴覆雪垂下眼眸,再次轻声道:
“你像飞鸟。”
*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
你当像飞鸟,你也合该是飞鸟,越过这世俗的茫茫,自在栖息在红尘的波涛之上。当你越过他人的苦痛时,你或许会鸣叫,会振翅拂去苦痛,可到最后,飞鸟依旧是飞鸟。
它是不会为人停留的。
是啊,她是不会为人而停留的。
“我还没试过做一只鸟儿呢,不过仔细想了想,其实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也不错。”月寻风竟然很认真地顺着裴覆雪的话往下继续想,她托着下巴,漫无边际地畅想起来:
“如果有轻盈的羽翼,能飞到这个世界很远很远的地方吧?什么也不用想,自由的,快乐的。”
可话音刚落,月寻风还是转过了头,那么安静地看着裴覆雪,在白雪落下的簌簌间隔中,忽然极轻极轻地说:
“可我还是想做一个人。”
“无论是否要涉过红尘,是否要沾染因果……可我都想来到这个世界,都想与友人结识,拥抱那些炙热的情感,在这个江湖里行走。”
“哪怕结果是死,我也认了。”
裴覆雪也低下了头,在今晚第一次注视着月寻风——他的目光同刚刚注视星辰没什么两样,却专注到不可思议,似乎那星辰再如何美丽,也不及此刻。
“那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裴覆雪这么问出口,就像是问出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他其实对其他人如何评价他从不在意,自从决定踏上这条路,他人的评价其实也毫无意义。但也许是此刻星辰正好,明月高悬,他竟也好奇起了,在对方眼中,自己到底是如何模样。
“就是雪。”
“雪一般的洁净,雪一般的寒冷。”
月寻风看了裴覆雪一眼,忽而这么郑重地说了。
她不像敷衍,当然,她也从无敷衍之心。
“为什么是雪?”裴覆雪看着她,难得笑了:“总不能因为我名字……所以就觉得像雪吧?”
裴覆雪其实生了一副很好的皮囊,昳丽清隽,漂亮的就像是经霜傲雪的白梅。素净的一张脸,神色总是淡淡,偶尔露出冷嘲嗤笑,便会为这张脸添上几分鲜活气。
不过……其实他眉目生得太多情,太婉转,肃静到了极致,偶然一抹笑,便如逢春化雪,艳色灼灼。
“雪尽提灯,叩问门扉,可是归人?”月寻风脱口而出几句话,诗不成诗,词不成词,看似是玩笑般的话语,可她转头看过来时的神色,却好像看透了一切。
她问:
“覆雪,你是归人?还是被十年漫长冬夜覆雪的游魂?”
裴覆雪愣了愣,眼睫颤动着,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这是不愿再提的姿态,可月寻风总觉得不够,总要把一些东西说开,总要让一些避而不谈的流脓伤口重见天日,才能有痊愈的机会。
“我不是什么好人。”
月寻风悄悄往裴覆雪那挪了挪,鲜亮热烈的红就那么轻飘飘搭在了雪白狐裘上,倒生出几分红梅白雪知的意味来。
“我行走于江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而你,你生长到如今的年岁,必然也有自己的原则。”
月寻风见裴覆雪还是不肯抬头,干脆来到对方跟前,半跪下来,笼住暖炉,也笼住裴覆雪的手——
他这才惊觉,原来月寻风的手,此刻竟比暖炉还要灼热。
“请看着我吧,请听听我想说的话吧?”
月寻风笑着,眼角眉梢都有春风缠眷而过:
“人生在世,哪有什么非黑即白。我今日一问,也真只是随口一问,不是要对你的行为做出什么评判。”
“你是为了帮我,我都知晓,感念你还来不及,又怎会倒打一耙。”
“哪怕观念不合,那也不过是谈谈的事情,没有什么是说不开的,没有谁是不能改变的。包括你,也包括我。”
她的手太温暖,温暖到裴覆雪都有些怔忡,竟忘了挣脱,连带着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吸引而去。
“……你不怪我狠毒?”
狠毒,冷酷,薄情……这么多年,人们用这些词汇雕琢着他,用这写界定着他,久而久之,连裴覆雪都以为,自己似乎生来就是这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了。
“谁这么对你说的?我去打他!”
月寻风得寸进尺一般,见他愣住,干脆捧起他的脸,神色无比认真诚恳:
“我知晓的,你是一个好人。”
“……噗嗤。”
裴覆雪这下子是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春风拂山,明月清朗。他这时的素净被褪去,只留下极抓人眼球的一抹艳色。
雪与风的声似乎都小了,天地一片寂静,唯有月光朗照此地,亘古不变。
“月寻风,你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不是月侠客,不是旁的什么敬称,只是月寻风这个名字,只是月寻风这个人。
他含笑看着月寻风,再一次轻轻念道:“寻风……我可以这么喊你吗?”
月寻风的手分明还搭在对方脸上,是冰冷的温度。可随着这么简单几个字的念诵,她却仿佛感受到了温度的升腾,石像的生花。
“当然可以!”
她收回手,笑容肆意而张扬。美丽的红色裙摆堆叠着,像是一枝红梅自在。
裴覆雪的目光注视着那热烈的红,像是漫溯在某一段回忆之中。而后,他看着月寻风,轻声说:
“那些被我所藏起的故事,还不到诉说它的时候,若是未来有合适的时机……我会亲自说与你听的。”
“好。”
月寻风也没非要人家开口的意思,她只是想要谈心,不是想要审讯。
这个话题于是就这么轻轻的被放下,月寻风看着天边的明月,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京城的月亮一直都是如此吗?”
“一直如此。”
从他幼时,到他长大,历经多少岁月变迁,月亮年年如此,永世如此。
不过……
裴覆雪转头,看了眼月寻风。
这里也有一轮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