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看着手中的黄绫圣旨,不由得自嘲一笑。
上柱国,好一个上柱国!不知这是这是小皇帝的意思还是两宫的意思。
上一个生前得封上柱国的人是首辅夏贵溪(夏言),其人被三逐三还、斩首弃市,家人流放广西、削职为民。
世庙曾欲封严嵩为上柱国,严分宜以“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为由,力辞不受。世庙大喜,认为严嵩恭顺,允其辞,重其任。
这个上柱国,封不得活人,只得封死人。
高拱捏着诏书,指节发白,嘴唇紧紧抿着,并不谢恩,一时殿里的气氛凝重得可怕。
左都御史葛守礼素来与高拱交好,此时担心地望过来,脸上写满了焦急不忍。杨博脸如磐石,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拉住葛守礼的胳膊,不让他冲动。
朱希孝与顾寰彼此对视一眼,上前一步,隐隐有拱卫之势。
只听“锵——”的一声,护道的禁军骑校挥戈之声,盔甲兵器的光芒闪电般划过,直喇进眼睛里。
气氛一触即发。
朱翊钧此时却非常冷静,摆摆手示意无妨,给冯保使了个眼色,冯保上前一步充当殿头官: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此时文华殿内外死一般寂静,众人忙躬身行礼,一句废话也没有,有多快走多快,平时有那相熟之人还汇同着说说笑笑,今日一个个都成了锯嘴的葫芦,各个‘娴静端庄’地退了出去。
“已到正午了,高先生一同用个午膳吧。”朱翊钧叫住了本欲离去的高拱,在众人诧异地目光下,邀请他去乾清宫。
一路无言,走入乾清宫门,朱翊钧反倒对高拱道:“我以为高先生会说,此为内宫,臣子不得擅入呢?”
高拱沉默一瞬,此时方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小皇帝,“臣素性质直,语悉由中,固非内藏曲意而外为门面之辞者。”
这话说得朱翊钧一个踉跄,险些晃倒,高拱之语看似是自陈本心,事实上就是贴脸开大,这惯会装点门面功夫的人是谁?是张居正,亦或是小皇帝朱翊钧?!
行吧,性虽粗褊,而意气颇磊落,可以,这很高新郑!
尚膳局已然摆好了饭,奢员正在试毒,朱翊钧抬手示意高拱随自己去旁边。
乾清宫的东暖阁又称昭仁轩,是皇上批览奏折、处理政务的地方,按规矩外臣不得擅入,高拱虽是内阁首辅,来此地的次数也不多,上一次还是隆庆皇帝托孤之时,如今故地重游,时间上算来不过十几日,境遇却已然天翻地覆。
高墙之上悬得是世庙手书的“宵衣旰食”黑色泥金大匾,下方是硕大的案几,摆着成摞的奏疏和书卷,四方书籍盈架、卷帙浩繁。高拱眼神随意扫过,猛地目光顿在一处,朱翊钧顺着他的视线走去,将桌子上的书卷费力的托起。
《掌铨题稿》十四卷,高拱撰。
“高先生在做吏部尚书时的奏疏十分有趣,咱有时候读书累了,就看着休息休息、打发时间。这些皆是前人之芳躅,可当后世之轨辙。可以摘取有用的条例,为吏部的铨选打个样儿。”
高拱眼神十分复杂,他从未曾想过小皇帝书案上摆着是他的奏疏合集,这不但没有令他欣慰,反而更升起一股巨大的疑问,“臣在馆阁,素以国家之事为急,而不暇计其私嫌。皇上嫌我,是因臣不能奉顺圣意乎?臣虽不肖,安敢弄天子之威福以求快其私哉!”
朱翊钧摇头叹道:“我知先生清洁峭直,家如寒士。先生不知我,但我自认了解一些先生为人。高先生曾因徐家子弟一事,更告以驳地方官的判决,中言‘盖虽未敢废朝廷之法,以德报怨;实未敢借朝廷之法,以怨报怨也。’高先生爽利直白,诸阁臣所不及。”
这是对其人品能力的肯定。高拱入主枢垣、俾掌吏部。清丈还田,解百姓之困;俺答封贡,定边疆之乱。励精图治,清官员之贪;抚剿广西,平云贵之叛。此社稷重臣,他值得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
“我知先生疑问。譬如昨儿我想去爬树摘石榴,”一句话说道这里,高拱严厉的眼光扫过来,朱翊钧多少有点儿心虚,主要是在这个年代娱乐活动实在太少,只能自己多多找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户外活动,。
他顿了顿,不理会高拱,径自说道:“到了树下看着满枝杈的石榴,跟着的人纷纷不一。甲说‘可以将果子全部摘下来,存在冰窖慢慢吃,这样麻烦一回可以吃好久,分一分枝杈能养养剩余的果子,果子能结得更甜。’乙说‘不如将果子留在树上,只捡最大的那个摘下来,以后随吃随摘,这样能吃到最新鲜的,窖藏的毕竟不如新摘的可口。’两人就这个问题差点儿吵了起来。”
高拱听到这里,渐渐地有些明白了。
“其实对我来说,哪种方式都很好啊。全部摘下来,自己吃不了,可以孝敬两宫,并赏赐臣下,养好树木以后还有更甜的果子。随吃随摘,也能吃到最新鲜的果子。两种方式任何一种都有利于我。结果却是两个人在树下吵了起来,我哪个果子都没吃到。高先生,你很好,张先生,亦很好。你们皆是人中龙凤,只是,龙多不治水啊!”
龙多不治水!高拱被这话震了一下。他缓缓拜倒。
在文华殿接圣旨时,他没有拜谢;皇帝温言褒奖时,他没有拜辞;却是这个时候,他跪了下来。
“臣明白了!臣叩谢皇恩!只是还有一问,为何是我?”
这话问得没来由,朱翊钧却听得明白。高拱是问,为何两人择其一,是张居正留而他走。
小皇帝调皮地笑了笑,道:“江陵相公面若傅粉,眉目媚秀,风姿如覆雪之昆仑,肃肃烨烨,清冷艳绝。朕自然想天天见美人的。”说完拿调侃的眼光打量着高拱。
高拱脸色一下子就黑沉下来,气咻咻地站起来,就要向外走。
身后响起朱翊钧略带笑意的声音:“高先生,用完膳再走吧!”接着又正经道:“高先生只要想着并不是因张太岳而止步阁枢,而是为天下重任止步阁枢,心里就不委屈了!张先生将来不定有悠游林下的福气呢!”
高拱转身,行了一个五拜三叩的大礼,恭敬地退出了隆庆六年的夏天。
他并不知,朱翊钧之所以选择张居正,不是因为张太岳相貌好,也不是因为张太岳能力强,而是在原来的时间线上,明年张太岳就会给小皇帝上一道《请择有司蠲逋赋以安民生疏》。
大明享国祚二百七十六年,在整个国朝漫长的岁月长河里,有且只有张居正上奏,告诉皇帝,大明的积欠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一个心中有万千黎庶的宰相,一个上欺皇权、中压臣僚、下迫士绅,背叛了整个统治阶级也要给百姓喘口气的宰相,值得人期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