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入灭后一千年,是为末法之世,佛法渐灭,人心不古,邪祟尽出,异象横生,百鬼夜行。时逢东瀛战国之势将尽,生灵涂炭,道中死体相陈,游魂四散,化为厉鬼,精怪,妖异之属,为祸人间。
当此之时,应有阴阳家出世,灭妖平异,擒鬼缚魂,清正天地阴阳之序。
东瀛之阴阳家,自天武天皇设阴阳寮始,于平安时代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处升至顶峰,而后战国启,群雄相争,百年间公家阴阳师四散流离,十不存一,至德川氏统一东瀛,定都江户,阴阳师在众人眼中已彻底消亡于世,而缚魂驭鬼之术亦如前尘梦幻泡影,消散无迹。
“不过,至少还有我们师徒俩在,不是吗?”
“你?菅原道长,一百年没出过山的阴阳师,和你那没见过鬼的徒弟?”
“你说的对,看来是一个半师徒。”
正在喝茶的狸猫妖听完人话,呛了口茶,手爪一时不稳,将茶水泼了满案,而喷嚏飞溅而出,化成许多小珍珠乱坠于地,当啷作响。
菅原道长忍俊不禁,抬手示意一旁侍立的少年替他换杯新茶。
少年颔首上前,狸猫妖抬眼扫了一下少年的身形,正是十五六岁年纪,着一身熨帖的米色和服,细眉细眼,生的斯文漂亮,正带着浅笑,为它殷勤奉上茶水。
狸猫妖对这少年心生喜欢,便拿爪子按住少年的一只手,幻化成游走人间时的样子——也是圆乎乎的脸,下巴上略有些胡须,藏蓝麻衣,活脱脱一个市井商人。
“喂,小子,大爷赏你点钱,你跟大爷下山享福去。”狸猫妖咧嘴一笑,露出未藏好的一嘴兽牙,又从兜里掏出串铜钱,塞到少年手心里。
少年蜷了蜷手指,却没有接,而是翻手把那串铜钱压到案上,狸猫妖以为他在奚落它,便显出怒容,一下拉住少年的衣袖,开口说道:“怎么了?这还不够。小子,你真够贪心的。”
“老貉,你这把叶子变成铜钱的把戏,连我那徒弟都看的出来。”菅原道长奚落道。
少年点点头,接着道长话开了口:“你的叶子放久了,已经脆掉了,一摸上去就能发现不对劲。”
狸猫妖尴尬地喝了口茶,又赶紧给自己圆场:“刚才是想探探你的本事,看来你也不是草包,很好。”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
狸猫妖却感觉自己遭到轻视,便又从袖中掏出捆金灿灿的簪钗,大手一挥,将它们在案上一字排开,夸口道:“那这些够不够?这可都是京都那些公家人的家传宝物,够把你聘走吧?”
少年却拍手叫好起来:“好厉害!是木枝变的吗?再变一个!”
和狸猫妖对饮的菅原道长听少年起哄,也放下瓷盏,眯着笑眼一起拍起手来,像只狡黠的大狐狸:“既然我徒弟都说好,老貉,快再给我们变个骗人的法术!”
“你这狐狸生的杂种!”
狸猫妖气得露出犬牙,朝菅原道长呲牙哈气,又拿狸猫一族最恨的狐狸骂人,犹嫌不解气,便朝那笑靥如花的少年飞扑上去,意欲咬住那截细白脖颈,给少年来个见血封喉。
少年大叫一声,刚要侧身躲避,那狸猫妖却被侧面飞来的一颗黑毛球直中脑门,嗷呜一声便两眼一黑,仰面摔在地上,而那颗硕大的毛球亦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滚,终于停下来——少年定睛一看,原是个闭着眼睡觉的脑袋,登时被吓得跌坐于地,捂上了眼睛。
“哇啊——有妖怪!”
而那脑袋被之前的乱响吵醒,见自己孤零零停在地上,便皱眉叫道:“菅原!你又把我的头当石子用!”
而祸主仍正襟危坐,仪容不改,安详喝着茶,待他长吁一口气,慢慢品味出这盏茶的回甘,才心满意足,悠悠转过头来,一手指尖蘸蘸茶水,在案上飞划了几下,召来山中才化灵不久的小妖送客。
“小猫,把这老貉送下山——咦,那兔子呢?”
土黄的山兔用力蹦了一蹦,试图引起菅原道长的注意——而菅原点了点头,于是山兔花猫朝那一地狼藉走去,山兔叼住飞头蛮披散的发,花猫咬住狸猫妖的后脖颈,一兔一猫一个在前一跳一跳,一个在后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现在还在地上的,就只有菅原道长那捂脸发抖的,不成器的小徒弟——竹中宗治。
“怎么?不是带你见过飞头蛮吗?”菅原道长叹了口气,起身上前,躬身拍了拍小徒弟的肩,“快起来,阴阳师被妖怪吓破了胆,这成什么样子!”
竹中宗治不愿猜菅原道长脸上的表情,也许是失落,也许是满不在乎,他更说不好自己怕道长失落,还是怕道长满不在乎——他有些羞愧地睁开眼,却看见那男人拿折扇掩了嘴唇,正偷偷笑他。
少年俊俏白皙的脸羞得通红,他很快从地上爬起来,别扭地扭过头去,不再看道长一眼。
而菅原道长侧过头,故意追着少年的脸看,道长生得俊美修长,而少年年纪尚小,身量不高。因而道长仍弯着腰,像个近视的老翁,将两手背在背后,弯腰探头去看少年脸上的表情。
少年又将头偏向另一边,于是菅原道长也紧跟着他的视线转头,二人僵持许久,少年也觉得自己有点不讨好,便鼓起勇气,抬头与菅原道长对视起来。
“唉唉!这次是我的错!”竹中宗治的手来回绞着衣角,“师父,我先去面壁思过了!”
“你这小子,我何时罚过你面壁思过?”菅原伸手,在少年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刚才听老貉这么一讲,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竹中宗治揉了揉额前留下的一小块红痕,乖乖跟着师父在案边坐下,将双手放在膝上,仰着脸等师父说话。
“我应该和你说过,大妖妲己渡海后,幻化成貌美女子玉藻前服侍天皇,篡夺国政,企图在日本兴风作浪,是当时的阴阳师先勘破它的本相,联合僧人与武士,才勉强将它除掉。”
菅原道长有些口渴,便将茶一饮而尽,刚放下茶盏,竹中宗治又替他倒上。
“那玉藻前虽然身死,怨念所化的邪祟却没法一时消失,而此后又吸收诸地恶灵的灵力,据我推算,这怨灵的魂魄大约也能炼出人形了——”
竹中宗治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那师父你再出山把它除掉,不就行了吗?”
“我不能去。”菅原道长摇摇头。
竹中宗治歪了歪脑袋,表示疑惑:“为什么呢?是师父太久没有出山,法力消退了吗?”
菅原道长眯起眼睛:“我猜你的意思是,我这一百年都在偷懒。”
竹中宗治一笑,露出两颗小小虎牙。
菅原道长耸耸肩,又朝他抛出个问题:“小宗治,你有没有见过狐狸妖?”
竹中宗治心想,咱们山上不都是野狐狸吗?负责捉老鼠的狐田一家先祖,听说还是菅原道长亲手从狸猫妖手底救下来的。
“当然见过啰,狐田家那几只不就是吗?”
菅原道长颔首:“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地在貉子的领地,给它们留了位置吗?”
“因为它们的皮毛很漂亮?很聪明?讨人喜欢?”竹中宗治回忆着狐田一家的样子,从长及幼,确实都是十分精明狡猾,善于揣测人心的妖怪。
“是的,狐狸就是这样的妖物,”菅原道长眯起眼睛,长舒一口气,似是在回忆往事,“玉藻前能得幸天皇,不止在它的貌美,也在它善于洞察人心——那妖怪在京都能作祟许久,而宫中阴阳师对它无可奈何,便是因为它与他们相处日久,已能推断他们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那妖怪是我亲手终结的,当年我便和你一样大,初出茅庐,它猜不透我的想法,便栽在我的手里。而现世是末法之世,已有的佛法道法皆在消亡,我的法力已大不如前,而那妖怪的魂魄,仍对当年终结它寿命的人铭记于心,它能猜到我所思所想,我自然是无法对抗它的。”
说罢,菅原道长转头,与竹中宗治对视。
竹中宗治莫名有些伤感:“那要怎么办呢?我们阴阳师死的死,散的散,除了师父您之外,我想不到再有哪个阴阳师能对抗玉藻前了。”
菅原道长轻笑:“那可未必,我面前不就坐着一位吗?”
竹中宗治瞪大眼,一手指着自己,而菅原道长朝他点点头,表示肯定。
竹中宗治连连摇头,又摆摆手:“可是!我甚至没有见过鬼!根本不能算一个称职的阴阳师!”
“那就是半个。”菅原道长改正道。
竹中宗治:“……”
“唉,我自然不会让你赤手空拳去捉玉藻前的,”菅原道长拍拍竹中宗治的肩,“我们阴阳师一道不以法力见长,捉妖时也不是像野兽相斗那样,和妖怪拼爪子拼牙齿——我们要做的,是驭使式神战斗而已。”
“那,师父你要把你的式神都传给我吗?”竹中宗治忽然有些兴奋,他早就想使唤式神替自己干活,可因为法术不精,至多驯服些纸人替自己报信,若菅原道长的式神都能传给自己,自己也能足不出户,做个闭门天子,事事都交给式神来做了。
咚!
“哎呦!”竹中宗治的脑门挨了一记。
菅原道长收回手,又一下抖开折扇,抖出一树开得绚烂的樱花。
“小子,我早猜到你在想什么——不过我手中堪用的式神,也大都是远古时代的英灵了——它们的想法,自然也早被玉藻前摸透了。”
“那不还是要赤手空拳去抓玉藻前嘛!”竹中宗治嘟囔了一句。
菅原道长笑道:“若你是百年前战国时候出生的人,确实要赤手空拳,把每个国家都找遍了。”
“而如今德川幕府统一了全国,而因战乱多出的鬼魂聚集起来,各地还来不及修建神社镇住它们——我想这其中不乏生前的英雄人物,你多找些这样的妖怪当你的式神,玉藻前想必也不是你的对手。”
“那我们先去捉谁呢?”竹中宗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唐时有一句汉诗‘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菅原道长站起,又背手走出玄关,竹中宗治跟了出去,两人一齐在庭院中站定。
那院子是典型的日式庭院,黑色的屋檐下是浅褐的院墙,四四方方的围住了整座庭子,而庭中墨色而形容枯槁的庭石,苍白而涌集如流的砂堆,在雪落后更多一分天地俱灭的诧寂,菅原道长一身白色归云双鹤纹狩衣,立在檐下,像极了一只寂寞的白鹤。
“小宗治,你是竹中家的后人,那位‘第六天魔王’,你应该并不陌生。”
竹中宗治瞪大了眼睛,想起很久之前,祖父将自己托付给菅原道长时所说的一番话。
“我们竹中家重治家主一脉,如今只剩下这个孩子了,菅原大人,我不求他能成为和您一样长命百岁的神灵,只希望他能健康长大……唉,先家主曾经也是叱咤风云,能与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织田信长同录史册的英雄,所谓一切有为法,若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尾张国大名、布武天下之王者、第一位‘天下人’,亦是你先祖的死敌,那位死在臣子手中,如今已化为怨灵的魔王,令他作为你的出师礼,我想,是最合适不过的。”菅原道长缓缓道。
而竹中宗治仍站在原地,震惊的瞪大眼睛,喃喃道:
“我要去捉……织田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