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恩来到蓁蓁屋前,见她一人在无聊地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多日不见,她有些瘦了,可并无太大变化,脸上依旧红润,穿的还是之前从宫里带来的衣裳。可这屋子看起来太简陋了,她怎么住得惯呢?好在四娘说这屋子有护身咒的。
他见她安然无恙,终归放下心来,宽慰地笑了,却在这时觉出脸上两条湿漉漉的东西滑落。他摸了摸,又瞧了瞧手。
这竟是泪!
他震惊地望向蓁蓁。
他知道,今生今世,她是他心头眉间再也舍不下的魂。
蓁蓁似乎又有些烦躁,进屋关上了门。他看不见她了。
他一直守在屋前远处的树下,等着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
然而她久久没有开门。
他想到自己的家人可能会找他,还是决定离开。
第二日,他把蓁蓁最爱吃的东西偷偷送到蓁蓁屋门口。蓁蓁打开门时瞧见了,以为又是庄肃衡送来的,没有多想,便拿进屋。他见了,感到万分欣喜,又痴痴地守在那树下等着再见到她。他和云开、如玉、柏幽讲好了,一起骗他母亲说去商讨无痕命案了。也因此,他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等在这里,等着见她的容颜。反正只有他能感应到她,没有谁会找到她,伤害她。谁来伤她,他就冲上去诛他。
他见她开门,在屋门口劈柴了。她这力气还不小,可力不到位,劈了半天也没全断。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把手指一转,用法术直接断了那柴。她有些吃惊,怎么今天劈得这么顺?兴许是运气好。
她接着劈,竟毫不费力地劈出块块木柴。她又惊又喜,环视了周围一眼,没望见躲在远处树下的他,转念一想,也许是自己熟能生巧,遂不再多想,又捧着木柴进了屋。
他就这样呆呆地一直等着,望着,见她进进出出,发呆闲思。转眼就到了天黑,他终究要回家吃饭去,以免母亲起疑心。
第三日,他再找不到借口离家瞧她,于是趁大家午休时,放弃了休息,带着她最爱的葡萄浆、酸奶酪和米酒和其他吃的,飞至她屋前,把这些东西悄悄地置于她屋门前。他本想把蓁蓁夸赞过的卫安独创的百花玉碎酥也带来,可毕竟这手艺是卫安才有的,很容易叫蓁蓁起疑心,便只好弃了。
蓁蓁偶然间开门,又发现了这些东西,心想庄肃衡怎么来得这么勤,可毕竟每次来他都客客气气,想必没什么其他想法,再说吃又很重要,还是安心地收了,打算等下次他来做点什么厚待他一下。他见她又将这些吃的带进了屋,开心得不得了。
日子就这样悄悄流去。他想办法抽空来,带给她吃的,暗助她劈柴,用法术加固她住的茅屋,她发呆时他也凝视着她发呆,见她一面添一分欢喜,时候到了,又不舍而去。
卫家人近来瞧他竟日渐容光焕发,不禁感慨人心凉薄,原来他说爱就爱,说忘就忘。惟独卫霜表扬他顾全大局,知道轻重缓急。流华和诗宁不禁想换个人服侍,可不好开口。可她俩都觉奇怪,为何这样一个负心汉还会每晚降妖回来后,对着那根玉笄微笑。
这晚,流华和诗宁见他又在对着那根玉笄一边回忆着什么一边微笑,交换了下眼神。诗宁上前问道:“二郎还不睡吗?今夜可是降了许多妖?这样开心?”
卫恩抬头笑道:“哦,没有。我就是……发呆,发呆罢了。”
诗宁道:“这根玉笄是武娘子戴过的。”
卫恩依旧微笑道:“是啊,我知道。”
“你……是在想……武娘子?”
“哦,没什么,只是……无事可做而已。你们去睡吧,不必管我。”
诗宁回头瞧了一眼流华,流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二人不好再多问,只得不解地回耳房睡了。
近来,卫恩虽少了午睡,但因蓁蓁的缘故,夜里总安然入睡,加之心中欢喜异常,精神依旧抖擞,甚至练功比之前进步不少,竟叫卫霜说出“情场失意,练功场才能得意”这样的话。
其余家人愈发不解,除父母外,更加鄙视卫恩,乃至于不怎么与他言语。他虽看得明白,却不以为意,蓁蓁的安然无恙带来的欢喜,早已能助他抵御千刀万剑、流言蜚语,家人不睬他又算什么。
这日,他依旧坐在那树下,见她开门抬头环视了下天空,又拾起地上一根短树枝,敲着地,又在地上比划,神情怅惘。
“她一定觉得日子很枯燥。唉!每日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在门口闲思。”卫恩想道。可凡间宫中近来没有任何消息,没再催逼卫家,也不说不杀蓁蓁,这样直叫人惴惴不安、焦躁烦恼。
他本想使她假死后,能忘掉他,安心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再嫁生子,子孙满堂,安详离世。他可以偶尔偷偷见她,孤独地想她。百年、千年、万年后,他到她墓前对她说话,告诉她他对她的爱比他的寿命还长。
他什么都想好了,却叫她算早了一步,直接逃走了。如今她窝在这样一个破屋子里,形单影只,凡事都得亲力亲为,除了柴米油盐便无事可做,连个伴儿也没有。他自找到她后,都没听过她说话。那是多么婉转柔美的声音啊!她怎能一直不说话呢?这样独居久了是不是都不会说话了?她为什么不去热闹点的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眼下对她来说,这里的确是最安全的地方,可这真不是长久之计。
他想,也许该用上易容术骗她去好一点的地方生活,然后再离开。
他正筹谋如何执行这一计划时,却听庄肃衡从远处喊道:“武娘子,又给你带吃的了!”
他终于听到她的声音:“庄大侠,你这回送的什么?酸奶酪、米酒还是野猪肉?”
庄肃衡把东西递给她,道:“这回是羊肉脯和羊腊肉。瞧,还有你最爱的酸奶酪和米酒,可惜没有葡萄浆。不过这肉脯和腊肉我都做好了,接下来这几日你吃喝都不用愁了。”
卫恩猛地睁大了双眼,庄肃衡怎么知道樱奴最爱吃什么?!
“你倒是挺贴心。”蓁蓁接过东西,进屋放好了,又出来对庄肃衡说道:“辛苦你了!总给我送吃的。”
庄肃衡道:“欸,小事一桩。我既救了你,好人做到底。本来除了降妖除魔,我也无事可做。”
卫恩十分诧异,原来庄肃衡一直都知道樱奴在哪里!自己真笨!什么都寻遍了,愣是没想到庄肃衡这边。樱奴是他救的?什么意思?
蓁蓁本觉得对庄肃衡有些过意不去,想请他进屋坐,但想到两人自始至终不算很熟,怕引狼入室,遂从屋里拿出几方坐席,铺到门口地上,对庄肃衡道:“坐吧。”
庄肃衡和蓁蓁先后跪席而坐。庄肃衡问道:“你还好不?我忙着降妖,加之孤男寡女不好过多来往,我一直很少来。你有想好以后怎么办吗?就这样一直独自隐居?”
蓁蓁回道:“我想,还是等宫里意思明朗些再走。卫家有什么动静吗?”
“没,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连乔家也闭口不谈你。”
“哦。”
“你想他吗?”
“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有时候……会想吧。”
卫恩眼里噙泪。
“你还爱他?”
“不爱。当你爱的人要杀你时,还不如去爱自己。”
“那不爱怎么还想他呢?”
“我想的不是现在的他,是以前的他。我只爱以前的他,因为以前的他不会杀我,但我每次一回忆,我就想办法干活,因为回忆没什么用。”
卫恩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分得挺清楚的。很少女子像你这么清醒。”庄肃衡说道。
蓁蓁撇撇嘴:“这话说的,你见过多少女子?”
庄肃衡低声一笑,却很快收住笑,问道:“你恨他不?”
“不恨。”
“你居然不恨要杀你的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初卫家为和凡人合作,要他娶我,他因爱我娶我,因为这爱能给他快乐。现在卫家为自保要他这么做,他以自己的家族利益为重,要杀我,因为生命和亲人比快乐重要。这本来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庄肃衡惊诧不已:“你活得这么通达?你难道不期待他一直爱你吗?”
“没人有义务满足你的幻想。不爱你就不爱你了,有什么可期待的?”
卫恩凄然泪下。他原希望她恨他,让她毫无牵绊地开始新生活——她会的,她是如此刚毅果敢。可现时听她这样说,又迫切想让她知道,他不会为所谓家族利益和自己的生命害她。
他希望她知道,他的确因她而快乐,可他最在乎她快不快乐。他会永远给她期待之外的东西。他不想让她因这样看待他而对人心如此绝望。他倒希望她哭一场,骂他几句,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起她曾泼辣得可爱——她骂他恨他总好过这样淡定。恨完后再忘掉他,这样她才会心安理得地永远离开卫家,就像她逃走时那样。
可她不恨,不爱,轻描淡写地引用了一句话,仿佛看穿了一切,这不是他的本意。可他不能解释——罢了,就让她误以为他要杀她好了,他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能让她忘他的办法。
庄肃衡长叹一口气:“唉!如果婉纯也像你这样,不知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卫恩心里一惊。
“你……喜欢婉纯吗?”蓁蓁问道。
庄肃衡犹豫片刻,道:“喜欢……可她爱的是卫寒。”
“你应该很想她。”
“想,怎么能不想呢?”
“婉纯……到底怎么死的?”
“他们一直说她是惊悸而死,可不肯让我看尸体。我一直怀疑,她的死因很蹊跷,因为我并没听说过她有什么毛病。”
蓁蓁思量再三,觉得自己不宜过问此事,便改口道:“好了,不说了。你难得来一趟,我们一起吃下东西,也算感谢你给我带这么多吃的。”
“你看你客气什么!你向我求救,我救了你,自然要负责到底。那些被劫的凡人无法远行,我就让他们在这里暂住,保证他们衣食无忧,都一样的。你甭谢我!”
樱奴竟向他求救!卫恩笑了,果然是聪明的樱奴!他忽然好想亲她。
蓁蓁回庄肃衡道:“那怎么行?你每天送东西过来,我不感谢你心里怎么过得去?你别客气,我们就在屋外吃。”
庄肃衡忙说道:“等等,你说什么?什么每天送东西?我这不才刚送过来?”
蓁蓁笑道:“你看你这人,做好事不留名。不要紧,要点名利乃人之常情。不许走哦,我这就把东西搬出来。”她话音未落,便起身去了屋里。
“哎哎哎!不是……武娘子……这……”庄肃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知远处树下的卫恩正哭笑不得地上下拧着自己的眉间。他哪里想到,自己的良苦用心到头来给别人做了嫁衣裳——还是卫家的死对头庄肃衡!他真是无言以对。
他坐在那树下,用手拨弄着一片叶子,死死地盯着蓁蓁和肃衡,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心里很不是滋味。
怪哉!他不该感到高兴吗?他暗想。他本以为自己可坦然放手,可现时见他们又是同吃同喝又是谈天说地的,自己心中那醋坛子哗啦啦碎了一地,洒出来的醋直涌上脑袋瓜,搅得他焦躁不安。他正郁闷怎么排解,却无意间听见蓁蓁叫庄肃衡“七郎”。
他们竟更进一步了!
卫恩瞪着庄肃衡,想着何时他能赶紧走了。这多么丑陋的笑脸,怎能在樱奴面前晃悠!
庄肃衡终于要走了。蓁蓁把残羹剩饭拾掇好,准备拿进屋处理。肃衡道:“我帮你吧。”
蓁蓁笑道:“不用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卫恩邪魅一笑。
庄肃衡听她这么一说,便没有坚持,与她说几句话后,便转身离去。还没等庄肃衡走几步,卫恩把手一转,令庄肃衡附近树上一只鸟丢下一颗鸟屎在庄肃衡肩上。庄肃衡察觉到异样,扭头一瞧,只觉恶心异常,大叫着“鸟屎”慌里慌张地跑了。卫恩见他那熊样,得意地笑了。
可他未曾想,庄肃衡从此来得勤了。
庄肃衡不仅继续送樱奴最爱的酸奶酪和米酒,连同自己送的那一份,居然也不否认了!
庄肃衡陪她说话,谨慎的蓁蓁一直只在屋外和他聊天,结果二人如何欢声笑语尽入卫恩眼帘。
卫恩有时瞧得别扭,转过头,可又忍不住转回去望她。她该按他设想的那样忘了他,喜欢庄肃衡了吧?这倒是件好事,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