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十二年。

三月，月初。

因为太皇太后病重，举国祈福，今年的春猎祭祀刻意辛避杀孽改为宫内神祭，且为了顺应天时设六十四顺位水路大小祭，最后一祭定在宸王回京之后。

城外，午后。

宸王的车架浩浩荡荡，旌旗翻飞，马蹄踏地声健硕有力，响彻山野，所行之处闲人避散。

而整条马队只有一辆车被前后的轻驭军簇拥着，那马车车表装饰金纹，车身玄黑，华贵沉稳，车门前喧哗着两盏黝黑到墨竹灯笼，然而此时此刻车内坐着的却不是宸王，而是永安侯。

“听说宫内要兴冲喜之事冲一冲太皇太后的病气。”

李清乐方才颠倒着饱睡了几轮觉，睁眼见他们一行人已过十亭、到山关，远远望去，只等跨过这几个山头就是上京城了，便叫人停车到茶棚小解，顺道听了几句上京城传来的闲话。

再上车时，他迫不及待推开车窗叫住驾马一侧的宸王。

“你凯旋而归算一喜，若说喜上加喜，莫如一场婚事。”

宸王听这话时也微微侧头，夹马腹快走几步。李清乐从他眸中读出一抹浓重的不满，但他并不在意，下巴靠在手臂上，抬高了声音道：“南乡公主及笄，她和秦小公爷的婚事怕也该排上日程了吧，只是此时不能大操大办，那丫头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会愿意吗？”

贺铭听到这句话，往前走快了两步：“侯爷又去听闲话啦，怎见得就是小公爷做婿？”

“不都这么传。前些年我给秦灏写信，他自己也没否认。”李清乐道。

贺铭想了想：“不敢说小公爷好是不好，只是南乡公主是陛下独女，婚配之事自然要裁量圣意，民间谣言，不足为信。”

李清乐心说打的好一套太极说辞，不过话说回来，秦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多少也心里有数。

秦灏同宸王一样，他们几个都是梦云山上长起来的发小。李家与皇家无亲，而秦灏家可是正经皇亲，秦灏的母亲是成君皇后的亲妹，秦灏是宸王表弟。

当年在梦云山，宸王同成君皇后住在落雪坡坡南避风口的绿竹庵里，秦灏一家就住在隔壁。

有自幼的交情在，虽说他与秦灏也有五六个年头没见了，但两家的书信一直没断过，逢年过节的礼节也一如往常。秦灏这些年越发老成圆滑坏心眼了，颇为继承太师府秦家二代的风姿。

“听小将军口风，怎么，难道宫里并不属意小公爷？”

贺铭答：“我怎敢胡言，只是流言蜚语实在可恶，属下不想侯爷被那些陈词滥调骗了。”

李清乐换了个胳膊肘靠，“都说择善而从，放眼望咱们大虞，年纪相仿知根知底又有自幼的情分在的适龄未婚男儿，除了秦灏外再也没有旁人了……”

但想了想，他忽然又改口：“不对，本侯也是个黄瓜大小子。”

贺铭：“……”

楚长瑅的马蹄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发出咯噔一声响。

李清乐懊悔万分：“早知道还能活蹦乱跳活到现在我当年就不和公主退婚了！不说捞个驸马当当也算光耀门楣，往后便能光明正大地和咱们学富五车、英俊潇洒、带人大度从不耍小性的宸王殿下攀亲戚了！”

他瞄一眼宸王背影，“当初你家殿下喝多几壶黄汤，还说要娶我回去做媳妇儿呢！”

贺铭两眼一黑。

救命——！谁来把这个没脸没皮的人用铁皮封死在马车里——！

贺铭突感殿下周身冷的吓人，不宜久留，小命要紧，抱拳告辞。

李清乐哈哈大笑。

楚长瑅也越走越快。

他转身推开车门，翻到一匹马背就跟了上去，朝贺铭使个眼色。

贺铭心领神会便带着余下的队伍压慢速度，远远地跟在二位爷身后。

“我开个玩笑。”李清乐骑马小跑到楚长瑅身侧，“又不理人啊。”

“刚夸你大度，亲王殿下您就不能给个好脸顺台阶下一下？”

楚长瑅劲衣潇洒，发髻高束，着玄铁甲黑虎肩，暗金色云纹黑袍，宝剑挂侧，给他本就不近人情的气质更添几分杀伐。

只见他听了永安侯的话二话不说，收紧缰绳，而后只听久经沙场的战马长嘶一声，随机超不远处的低坡奔冲而下。

“追上我再说！”

李清乐朗笑一声，策马追了上去。李清乐□□之马是他珍爱之物，乃是一匹通体雪白的西北大宛马，不见得比宸王的御赐战马差。

两个人就这样你追我赶，跑下山坡，跑出众人视野，跑过山头，跑地气喘吁吁，最终停在了上京城外的山丘上，恰逢射下一缕夕阳。

“痛快！！”李清乐咳嗽两声，放慢脚步，翻身下马走到宸王身边。

楚长瑅微微皱眉，侧头看他。

“无妨，”李清乐道：“你不守信啊，我追上你那么多次你怎么不停？”

楚长瑅随手递给李清乐一方干净的手帕：“行军在外，追得上不算本事，不叫敌人逃脱才算本事。”

李清乐接过来，“看来我适合给你做疾风将军啊，以快打快。”

“疾风将军可没有你这么病殃殃的。”楚长瑅从御马身侧抽出水壶仰头喝了一口，夕阳洒在他身上。

李清乐从未见过这样的楚长瑅。宸王自小一尘不染，出门时都要围一群人，吃个饭也要一堆人伺候他。

像这样恣意挥洒的样子，从小到大就连他都没见过。

“咳咳咳……”李清乐突然又咳嗽几声，肺腑都要咳出来。

楚长瑅放下水壶，又看他。

李清乐坐在山丘上：“旧疾，本来都快养好了，被你那一掌差点打死。”

楚长瑅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在富殷你做那林先生时，也时常这般咳。”

李清乐捂住心口作心如刀绞状：“看来是等不到殿下一句抱歉了……”

楚长瑅沉默半晌，往李清乐身边站了站，用水壶屁股怂了怂他，“莫若将那母子行踪告知，不过一句道歉。”

李清乐转头仰视，“好啊，那妻儿事本就与我无关。”楚长瑅蹲在李清乐面前，立刻一副倾听的样子。

“只是殿下想好怎么道歉了没？”李清乐手指刮了刮宸王的铠甲，感受到一阵冰凉。

楚长瑅深思片刻，真诚道：“对不住侯爷，打伤侯爷实属无心之举，若侯爷生气，长瑅任凭报复回来。”

李清乐无语，白了他一眼转了回去，“你这算哪门子道歉。”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要走。

楚长瑅叫住他：“那不知侯爷想要本王怎么道歉。”

李清乐没有应答，翻身上马，头也不回跑下山丘，向上京奔去。

楚长瑅并未急着追赶，直到李清乐的身影只在茫茫荒野中占据零星一点才勒马扬鞭，终于舍得发挥这匹马真正的脚力。

玄马如赤兔，仅在忧心时停蹄。

*

李清乐刚跑到城门口楚长瑅便追了上来。前些日传信进宫说宸王车架今日到京，所以这边城门封禁，不许百姓进出，城门两侧都按亲王规制围了礼兵，每个礼兵身后皆悬挂彩绸和黑金色旗帜，设有长号，整齐站做两边。场面不说壮大，也算小有恢宏。

只是谁也没想到竟是永安侯先到，宸王紧随其后，这二位爷脱离大部队擅自行动，太没规矩了，尤其是这个永安侯，竟敢走在宸王前面。

城内远远围观的百姓骚动一片。

李清乐勒马退到宸王身后。

紧接着，一排号角奏响，城门走出个人来，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女人，宸王刚想下马迎才瞧清楚原来是个男人，便定了定身形坐稳了。

李清乐一眼认出此人。

此人男生女相，却不如风关那般青涩，似乎生的有些过分妖艳了。

一个男人顶着这张令同性春心躁动的脸，稍加装饰便惊艳四座，只是看久了总让人觉得像个奸诈狡猾的狐狸。这样的人整个大虞也找不出第二个，还能是谁，自然是陛下身边最为亲信之人，监管承皇阁的高官之一，承皇阁花鸟使，沈泽月沈大人了。

“沈叔叔别来无恙。”李清乐道。

这沈泽月虽生的娇艳，姿态却不妩媚，若是个女子绝对称得上“端庄”二字。他眼神不太好，将一副“单照”夹在鼻子上才看清马上的人，“喔”了一声：

“承兴大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