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清乐”这个名字是他弱冠那年自己取的,“清乐”是字,意为“清闲常乐”,而他族谱上的本名并不是这个。
而是……李承兴。
李承兴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这个他只在小时候听二叔说过。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天下还不姓“楚”,而是姓“周”,国号也不是“大虞”,而是由周姓暴君统治的“大梁”。
那时候战火刚刚蔓延到大福河一带,“楚”姓军旗是为叛军之一,他们从西南而来,首领是一个封闭小国的王,并非汉族,所以不仅要受到朝廷的打压,甚至连一个正统讨伐的名号都没有,就连百姓都不愿意收留军眷。
无奈之下,父亲只能让二叔护送一干将领的家眷到梦云山暂避战乱,路上下起了瓢泼大雨。
……
“大嫂,桥塌了,只能等雨停以后,咱们绕远走山路了。”
他还记得二叔身穿蓑衣从山洞外垂首走进的样子。
二叔口中的“大嫂”就是他的母亲,当年的江海五大门之首的闲林山庄大小姐,林江晚。
娘是走惯了江湖的,英姿飒爽从不娇气,她一边熟练地把热好的干粮和肉干分给兵士,一边安抚众人的情绪,最后才把二叔拉到一边低声谈论着什么。
他那时九岁,因为好奇偷跑到外面去听,却被二叔一把揪住耳朵:“臭小子,又不学好!你学学人家长瑅,看人家多听话!”
“疼疼疼疼疼……”他连连叫痛,“二叔,你让我学他?学什么?学他动不动就爱发烧吗?”
“……你这孩子。”娘也呵斥了他一句,侧头望了眼里面,确认没人听见才松了口气,“调皮捣蛋的性子倒真是随你爹了。”
楚长瑅那时年纪更小,才七岁,正依偎在成君皇后怀里,发烧烧地他像个熟透了的狼桃。
娘面露担忧起来,“不过儿子,你说的也对,长瑅这孩子身体确实差了点儿,他娘又不让他多吃多睡多动,成天还加那么多功课,淋个雨就发烧了……”
“娘,你别担心,等雨停了我随二叔进山猎些野味来,给长瑅弟弟补一补就好了。”他说。
娘沉默地点了点头:“诶,那你记得给娘带点蜂蜜回来啊。”
说完娘就进去了。
娘这人一向干净利落,直来直去,也没什么臭讲究,不像某些世家贵眷家的娘子们,说话做事里不止有八百个心眼子,平日里不是比儿女,就是比身份,因为这个,娘一直都不太融的进去。
尤其是那个广扬侯秦家的二小姐——当年他还要唤做“秦婶婶”的成君皇后,最为事多。
所以小时候他一直觉得长瑅弟弟可真可怜,长的瓷娃娃的可爱,却摊上这么个严厉的娘。
故而,他以前对楚长瑅的照顾总会比别人多一些。
……
山洞里,家眷和守卫是要分开的。最里面的是女眷和十四以下的孩子,十四上的男孩就要住在外面吹风了,只他是个例外。
他身体好,不仅能吹风,兴致到了还能跟守卫喝两杯酒。
有一次他把站岗的几个守卫都喝倒了,无奈之下只能自己站岗,结果站到后半夜时困的磕头,昏沉间只听一声熊瞎子叫,瞬间惊醒:“有情况,有熊!”
无人理他。
他左右张望,熊倒是不见,只有二叔笑盈盈地立在他身后。
“有个屁的情况,”二叔拎着副狐毛毯来给他披上,嘘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发,“傻小子,知道什么叫做‘口技’吗?”
他惊魂未定,心口嘭嘭直跳:“……口,口技?”
“就是用人口,模仿任何一种声音。”说着,二叔又模仿一声狼嚎、一声鸟鸣和一声熊吼。
他土包子一个哪见过这新鲜玩意,被惊地瞪大了眼睛:“好神奇!二叔你能教我这个吗?!”
彼时雨已经下了四天,正淅淅沥沥地收尾,山间月色撩人。
他们身后生着一个火堆,二叔望着天边的月,大约是还有些困倦,眼神看起来都是迷离的。
“教你?可以啊。”二叔的侧脸很像父亲,“这不算什么,承兴,你要是生在李家,就会知道这世上神奇有趣的事,多了。”
他很是不解:“可是二叔,我不就是李家的儿子……”
“不是说这个李家,”二叔目不斜视地盯着月亮看,“我是说我记忆里那个还没覆灭的李家。”
他看得出二叔今晚好像有些伤感,选择静静地在一旁听。
“其实对于我来说,也没什么值得回念的,那时候过的不见得比现在好,真正富贵无极的该是你爹那一支嫡系,”二叔回忆说:“那才是正经的天下第一世族,富埒王侯的帝丘李家。你爹就是你一干叔伯里面最为受宠的公子。”
天下第一?
最为受宠?
他从未听爹提起过这些。
娘也从没透露过半个字。
他只记得他爹曾说他祖父家是个在帝丘发家,但已经没落了的小户,三代单传他爹这一个儿子,就连二叔都是旁支的,亏地他娘大发慈悲,才没叫他爹做赘婿绝了他们李家的户。
怎么还有别的叔伯呢?
还富埒王侯?他从小到大连一个多余的铜币都没见过!
“不信?”二叔笑问。
他裹紧毛毯,摇头。
“……哎,”二叔不知从哪拿出个扇子,放在胸口拍了拍,“既然不信,好,那我不说了。”
“别……”
咕噜咕噜……
谁想他阻止的话还没开口,肚子却突然先声叫了起来。
二叔横眉一挑,坏笑着把耳朵凑了过来,贱兮兮的感觉更像他爹了:“嗯?这是什么声音?”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二叔大笑:“哦!原来是咱们承兴大宝贝肚子饿了啊!”
“你别说……”他小时候比较要脸,忙咽了下口水,脸红道:“怎么可能!我吃晚饭了,还喝了那么多酒,我把他们一个个都喝趴下了,怎么可能会饿!”
二叔笑的前仰后合,简直太折损这把乌木折扇的气质了!气的他翻身一把抱住他叔,边捂嘴边低声撒娇:“好二叔我求你别说了,别让人知道,求你求你……”
求了好一会二叔才放过他。
二叔很少喝酒,却拿扇子点了一下一旁的酒壶,使唤他去洞外摘片竹叶回来,就着这竹叶小酌一口,舔了舔嘴唇,问:“承兴,这不会是你第一次喝酒吧?”
“……是啊。”
“你在军营那么长时间,你爹都没带你喝过酒?”二叔稀奇问。
说到这个他只也能叹气,“爹爹每天那么忙,那有空理我……”
二叔点头:“也是,要搁以前太平的时候,他一日带我喝三顿酒,也是你这个年纪,从早喝到晚。诶我说这些可不是在炫耀。”
“……哼。”
“傻小子,你被他们耍了。”二叔指了指正鼾声如雷的守卫。
他眸中洁净,不解。
二叔举着手里那片竹叶子,解释:“半缸酒兑三缸水,这群人都是偷奸耍滑的老手,你真以为他们会喝不过你一个毛孩子?不过是懒得站岗而已!改明儿去城里,等二叔带你喝真的酒。”
他明白了!这些酒原来是兑的!怪不得喝起来像水一样!
他还以为自己可以千杯不醉呢!这群人真可恶!!!
哼。生气了。
“诺,肉干,”正生闷气,突然二叔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来一个拳头大小,用黄宣纸包裹的肉干,“吃吧,你把你那份肉都给楚家那小子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人家亲娘亲兄弟都没管,你多什么事?又饿不死他。”
二叔说的,是他晚饭时偷偷把自己的肉干塞给长瑅的事。
没想到二叔居然如此细致,不仅察觉到了此事,甚至还提前偷偷给他又留了一块肉。
他接过肉干,道了声谢,说:“长瑅他太瘦了,我觉得瓷娃娃还是胖一点好看。”
“你呀你……”二叔好像特别喜欢揉他的头,“你和你爹,还真是亲父子……”
吃完肉干,他将黄宣纸攥成一团,转头见二叔哼起小曲,“二叔,你给我讲讲咱李家的事呗?”
“呦,你又信啦。”
“这是什么话,我不信我二叔还能信谁啊,”他十分熟练地开始卖乖,“你是我唯一的叔。”
“有奶便是娘。”
他也看向月亮,说:“二叔,其实我一直觉得我日后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就像我爹和楚叔叔那样……所以以前的事你们都不必瞒我,只有知道了从哪来,才能知道以后要往哪去,不是吗?”
“……”二叔听这话沉默了许久,才道:“好小子!”
后来,二叔与他讲了许多。
从八百年前李家在帝丘发家,到更迭数代,送走了前后五个一统天下的王朝。
从家史有载的四十七宰辅、三十六将帅、三百余名士,说到十二位凤印皇后、三十七个三品上皇妃,十七位驸马。
从辉煌到落败,再到辉煌,可如今,李家已经被暴君抄家,甚至他的父亲李锦安和二叔李锦宁都是当年侥幸才逃出来的。
强弩之末,无力回天。
二叔说:投胎是门学问。
比投不到豪门显贵做富少爷更不幸的,是投到了这个家族最为众矢之的,最招人落井下石的末代。也就是如今的李家。
“所以你出生的时候,你爹给你取名为承兴,盼你承家族之兴,光复门楣。”二叔说:“不过嘛,他刚上完族谱就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把这么大的一个担子压在你一个娃娃身上!”
二叔喜而笑,枕在石壁上,看向他:“你爹说咱们家自古以来就没有一个闲人,每个人都循规蹈矩,有是为功名,有是为门楣,有是为亲友,衰败时受万般委屈,兴盛时也要百般周全,步步小心,这样活着实在太累,到头来也不一定能有什么好结果。”
他仿佛能在二叔身上,看到父亲说话时的神态:“他说,我儿不必如此。承兴,是方心轻。”
承兴,是方心轻。
父亲之意是好,但是作为儿子,他难道真能满足于此?
不可能。
时方九岁的李承兴看见目下山林风起,飞鸟与还。
又见远处袅袅青烟,犹如战火燎原,心虚缥缈。
殇酒尽盏,不知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