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冬日多雪,夏璟熠期待的这场雪在翌日的午后姗姗来迟,来的虽晚,却异常猛烈。大片大片的鹅毛般的雪花从灰色苍穹中纷纷扬扬飘洒而落。不过几壶酒的时间,地上树上宫墙屋顶便已被积雪覆盖,人间白了一片,世界寂静无声。麒麟殿的红梅在这一片寂静灰暗中显得格外明显鲜艳迷人。傅洵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同样寂静无声。
“又没了啊。”傅洵之颇为遗憾的喃喃了句,放下酒壶抬头看向了前方,大开着的窗棂外傲人的红梅挺立在漫天的飞雪中,好似一位搽着红妆亭亭玉立的美人。红梅白雪,和谐至极。而窗前少年白衣胜雪,墨发如瀑,低着头正在作画,纸上的红梅热烈奔放,枝干错落有致,最后一抹鲜艳的朱砂落下,少年抬笔放下,认真端详着画作,随口道:“傅将军今日都喝多少了?还没喝够吗?”
傅洵之支着下巴凝望着窗前漂亮的少年,笑道:“美景美人都有了,可不要多喝几壶美酒应景。”
少年转过头来,榻上的火炉烧的正旺,炭火燃烧发出轻轻的滋滋声,板栗花生橘子红枣等各种食物的香味萦绕在殿中。火炉右侧那人托着侧脸半靠在美人塌上半眯着眼睛看着自己,脸上不知是因为喝酒的缘故还是火炉太热的缘故透出了淡淡红晕,一双桃花眼在这抹红晕中显得愈发动人。
少年弯了弯眼睛,回过头去,又提笔落下,寥寥几下,一只憨态可掬的猫咪慵懒的趴在树杈之上。少年又端详了片刻,嘴角漏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小殿下不冷吗?”傅洵之又道。窗户朝两面大开着,寒风无可阻拦的灌入室内。夏璟熠在窗前站了许久,嘴唇脸颊泛起了苍白之色,而手指关节处却透出了不正常的红色。
确实有些冷,夏璟熠心中想着放下了笔,转身来到美人塌在傅洵之对面坐下。炉火烧的正旺,身体逐渐回暖,嘴唇又恢复了红润之色,僵硬的手指也在炭火的烘烤下也更加柔软灵活,指关节的红色晕染至整个手掌,成了淡淡的粉色。
夏璟熠的目光落到火炉之上的镂空的网盘上,红枣、花生、橘子都所剩无几,板栗却一颗为少。
夏璟熠问道:“傅将军不喜欢吃板栗吗?”
“小殿下很喜欢吃板栗吧?”
夏璟熠眸中亮了一瞬,道:“傅将军是给我留的?”
“嗯。”傅洵之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夏璟熠的嘴角刚要上扬,就听傅洵之又说道:“剥起来太累了,都给小殿下吃吧。”
“...”夏璟熠为不可察的叹了下气,道:“傅将军嫌累,让刘福帮你就是了。”
刘福闻言立刻笑着上前接话道:“喏,傅将军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就是。”刘福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板栗。
夏璟熠却摆手制止了刘福:“现在不必。”随后自己捡了一颗圆润饱满的板栗,板栗的头部早被开了个十字刀口,从中可窥见板栗浅黄色的果肉。夏璟熠的手指用力挤压了一下,咔嚓一声,板栗的果壳爆裂开来,圆润而带着热气的果肉从中完整脱落。
傅洵之调侃道:“下官哪敢让小殿下的贴身太监给下官剥板栗,小殿下岂不又要说下官以下犯上了?”
“傅将军真是记仇。”夏璟熠将果肉放进青瓷小碟子里,又捡了一颗板栗,咔嚓一声,果肉又一次完美的从果壳中脱落出来。“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傅将军还记得呢。”
“不过两年而已,哪里很久。”傅洵之望着对方灵活的手指轻松而熟练的剥着栗子,却一口没吃,每次剥完都放进青瓷盘里。
夏璟熠不欲继续那个话题,专注于手中的栗子,不过须臾,青瓷盘中就已有五六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被脱去坚硬外壳的板栗果肉。而咔嚓声依旧在继续。
“听说侯爷在位傅将军张罗亲事?”夏璟熠语气随意的问道。
“嗯。”傅洵之嗡声应了声。
“傅将军提的那三个要求是真心的?”
“嗯。”
“能满足傅将军那三个要求的这世上怕是寥寥无几。傅将军不担心找不到吗?”
“嗯…若是喜欢,满不满足条件自然不重要。”
“既是如此那傅将军为何要提那三个要求?”
“自然是为了敷衍我爹。”傅洵之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烦闷,下意识拿起酒壶要倒酒,然而手中酒壶空空荡荡。傅洵之兴味索然又放了回去。“家父怕是觉得下官这个年龄是找不到夫人了,自下官回京之后已经有好几波媒人上门了。也不知道他这两年经历了什么,原先那么抗拒我喜欢男子,如今竟要主动给下我找男妻。要求不提高点岂不要被烦死。”
“傅将军不想娶妻成家吗?”夏璟熠问道。
“自然是想的,”傅洵之顿了顿,又道,“若真能找到,成婚也未尝不可。”
咔- 板栗的破壳声戛然而止。夏璟熠的手顿了顿,抬头看着傅洵之,道:“傅将军想成家?”
“嗯。”
“若是找到就成婚?”夏璟熠忽然严肃的又问了句。
“嗯。”傅洵之随意应了声,同时目光搜寻了身侧,似是真的想喝点什么,随后落到了一侧的茶几上,伸手拎起了上面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热气氤氲上升。
夏璟熠沉默的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只见对方微微耷拉着眼皮轻轻吹着茶杯上空的热气,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也蒙上一曾朦胧的雾气。
夏璟熠倏然弯了弯唇,对刘福吩咐道:“去再拿几壶好酒给傅将军。”
“诺。”刘福应了声退了出去。夏璟熠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将手中的板栗剥好放进一个青瓷盘中。青瓷盘放置在火炉一旁,被火炉的余温烘烤着,其中的板栗因而散发出了更加浓烈的香甜味。
夏璟熠将青瓷盘推到傅洵之面前时,傅洵之微征了下,似是不太理解对方的意思,迟疑问道:“小殿下...不吃?”
“还有呢,这些给傅将军吃吧。”火炉之上还有着许多,夏璟熠说着,又挑了几个。
“嗯…小殿下还会干这种伺候人的活么。”傅洵之出神的望着碟子的果肉喃喃了句,夏璟熠又弯了弯眼睛,继续专注的剥着板栗。
殿外雪花飘落的声音、炉中炭火燃烧的声音与夏璟熠手中板栗爆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安静而和谐。
傅洵之懒散的支着下巴望着窗外赏着雪,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没了外壳的板栗果肉。不用自己剥的板栗确实是好吃啊。傅洵之不自觉的又眯了眯眼睛,漏出一丝满足之色。
刘福带着酒回来时,傅洵之的板栗才吃了一小半,而夏璟熠则已经又剥满了一小碟。
刘福一进来就笑呵呵的说道:“老奴刚走到半路,就碰上了御酒房的小林子。这也是巧了,小林子正是受御酒房提督太监刘九之命来给来给殿下送酒的。老奴遂将他一同带来了。”
刘福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小太监低眉垂首手上端着银盘,银盘上的四个酒壶。
“唔?御酒房似乎每次都挺会挑时间的。”夏璟熠将面前装着满满板栗果肉的白瓷碟子往前推了推,突然想起似乎每次这人来时御酒房似乎都会送酒来。夏璟熠抬头看向眼前人,这人自刘福进来,目光就黏在了其身后小太监端着的酒壶上,板栗倒是一口没再吃。夏璟熠又默默将碟子拉了回来。
“回殿下,”那叫小林子的小太监上前一步,双手举着银盘躬身送到夏璟熠面前,道,“刘提督说今日下雪,殿下或许会想喝酒,故特意命奴才送来给殿下。这就是御酒房工匠用新配方酿制的酒,特送来于殿下品鉴。”小林子虽是对夏璟熠回话,目光却瞄向了夏璟熠对面的男子。
“新研制出来的?”夏璟熠拿起一壶,递给傅洵之,傅洵之立即就将酒接了过来,在火炉上温上了,不等酒温好,又迫不及待般的又倒了杯冷酒,啜饮了一口。
“这酒...”傅洵之眯着眼睛顿了顿,小林子顿时一脸紧张的盯着傅洵之,半晌,听傅洵之点头道:“很是不错。”
小林子瞬间将紧张化作满脸喜色,又向前躬身道:“殿下,此酒还未有名字,刘提督说若是殿下觉得尚可,能否请殿下为这酒赐个名字?”
“嗯…”夏璟熠盯着眯着眼睛一脸享受品酒的傅洵之,片刻后,勾了勾唇开口缓慢吐出四个字:“金风玉露。”
“喏。”小林子立即应道。傅洵之似是丝毫没听到夏璟熠的话一般,仍专注的品酒,夏璟熠见状笑了笑,对刘福吩咐道:“跑趟御酒房替本王赏赐一番。”
“喏。”刘福应了声,便要带着小林子告退,忽又听夏璟熠道:“对了,等会不用再来伺候了。你们都去下去休息吧。”
御酒房是专掌酿酒的机构,提督太监刘九已在宫中做事多年,阅历丰富,为人圆滑,人脉也广。此刻刘九满脸喜色望着刘福离去的背影,感慨叹:“终于也轮到我们御酒房大放异彩了。可算能在甜食房、御茶房那帮人面前扬眉吐气了。”
小林子等御酒房一行宫人也一脸喜色,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欣喜。御酒房自先皇驾崩后一度沉寂,陛下和殿下早些年年龄尚小,都不爱喝酒,反而更偏爱冰酪甜食,而摄政王更是不重口腹之欲,御酒房一度被甜食房、御茶房玩笑嘲笑应该撤去。然而今日刘福代殿下前来赏赐了他们不少东西,其他房何时被如此赏赐过。他们自然觉得扬眉吐气了一番。
小林子奉承道:“师父可真是神机妙算。师父怎么知殿下今日想喝酒了?殿下竟还亲自赐了名。”
刘九得意的笑了笑,道:“我哪会知道殿下想不想喝酒。我只是知道,那位傅将军又来宫中了罢了。”
“原来是给傅将军喝的,难怪傅将军说完不错殿下就立即让刘福公公来赏赐了。”
刘九又嘿嘿一笑,拍了拍小林子的头,道:“咱们能有今日,可都亏了这位喜好口腹之欲的傅将军啊。日后你可记得,傅将军来宫中时,一定要将最好的酒送到麒麟殿去。咱们御酒房的荣辱可都系于傅将军身上了。”
小林子想起刚刚殿中见到的一幕,也不尽感叹道:“殿下确实看重傅将军。徒弟刚刚去送酒时,竟看到殿下亲自给傅将军剥栗子吃。”
刘九闻言又是嘿嘿一笑,却笑而不语。几人又在院中伫立半晌后,刘九才喜滋滋的对着院中一群人挥了挥手说道:“行了,都快去干活儿去,照我之前说的口味,再多研制几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