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平州。
雨点青山,雾缭闲门。
青坪镇在朦胧雨雾和翠绿青山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雨丝细密,路上行人或身披蓑衣,或手执油伞,脚步或匆忙或缓慢,各自奔向回家的方向。
李照月身穿一件月青色的长裙,手中执了把油纸伞,腕中挎着一只竹篮,缓慢地走在青石板的路面上。
迎面跑来一群孩童,嬉笑着从她身旁呼啸而过,丝毫没有理会后面的家人呼喊叫骂。
她不由停住脚步,扭头看去。
真是自由啊。
哗的一声,旁边屋内突然有水倒了出来,污水泼在路面立刻与落下的雨水混合流向四周,又有几滴溅出来落在她的鞋子和衣摆上。
妇人一手抱着嚎啕不止的幼儿,一手拎着沉重的木桶,见污水沾了行人,连忙堆起笑脸准备道歉,还没等她开口,就见那姑娘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真奇怪。”她心想。
若是平时溅到过路人,总是少不了一番抱怨与纠缠,总不会像这般轻易罢休。
既然无人追究,她也不愿多事,一边哄着哭闹的孩子,一边提起木盆转身走了门内。
天气阴沉,光线更加昏暗了,雨丝逐渐细密,雾气也愈发朦胧,路上行人加快了脚上的速度焦急地赶回家中,李照月仍是旁若无人、不紧不慢地走着。
转过两处拐角后,路面变得狭小许多,空气散发着泥土的腥气,沿着泥泞的小路走到尽头,一户低矮的房屋静静立在那里。
李照月轻轻推开了大门,院内房门紧闭,十分安静。地面铺了些零碎的青石板,又撒了些细沙在上面防止走时滑倒。
她径直走向旁边的厨房,收了伞后见门被锁上了,习惯性地去摸衣袖,却忽然想起出门前换了件衣服。
这青坪镇的猫很多,常常四处乱窜,若是谁家的厨房大敞着,免不了要被它们进去关照一番。
李照月刚来此地没有锁门的习惯,就算被搅和的一团糟也是一脸平和,耐心地去收拾着满地狼藉,只是近日天气潮湿,她也有些倦怠。
她将篮子放在了厨房门前的地上,转身走向了堂屋,正要伸手推门,里面传来了一道粗糙沙哑的声音:“方才我说的话,你可是都记住了?”
李照月愣了一下,迅速后退几步离开门前,在院内的一小洼积水前拂去了鞋面的沙粒后,才又重新回到厨房提起篮子。
她看着那处水面逐渐恢复平静,才开口道:“公子,你在吗?我回来了。”
停顿了几息后,老旧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声响,门被打开了,屋内缓慢地走出了两名男子。
李照月抬眼看去:江度意一脸温和,体贴细致地搀扶着身旁老迈的男子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那男子长相丑陋,五官塌陷,眼神混浊,身形矮小,枯瘦如柴,身上散发出难言的气味。
他身上的衣服却是极好的料子,稀疏干枯的头发用了一根精致的簪子束了起来,看起来有些滑稽。
两人顺着檐下慢慢走到李照月面前,那男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发出阴毒邪恶的光芒,他问向一旁的江度意。
“她是谁?”
江度意笑着温和回应:“你不认识了吗?舅公。”
“这是月娘,我的未婚妻。”
黄回睨着眼沉默的思考了一阵,才想起来。
“哦?这是你那个童养媳?”
“是她,舅公。”
江度意回道,他又招了招手,示意着李照月。
“月娘,这是舅公,你们也好多年没见了吧。”
李照月面无波澜,敷衍地打了招呼:“舅公。”
黄回没有吭声,眼神依旧盯着她,低眉顺眼,身形窈窕,花容月貌。
他收回目光,随意瞥了一眼,发现她手中篮子的底部粘了些沙子,顺势问道:“去哪里了?刚回来?”
李照月面色平静,不卑不亢道:“家中的针线没有了,我去补了一些,顺便买了日常的食材回来。”
黄回却哼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看着倒是比幼时聪慧许多,遇事没有那么莽撞了。”
江度意见气氛有些不对,连忙打圆场,“月娘做菜很拿手的,舅公,你今天用过饭再回去吧。”
黄回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不必了。方才和你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下。”
他说完也没管江度意是何反应,拄起拐杖就慢慢向外走去,江度意笑眯眯的殷勤上前扶他,李照月慢悠悠地跟上了脚步。
走到门口时,黄回又突然转身看了她一眼,李照月觉得他的目光如毒蛇般发寒,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只听他向江度意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两人还没有成亲吧?”
李照月站在远处没有回应,江度意嘴角噙起微微笑意,看起来温文尔雅。
“尚未成婚。待年底行完弱冠之礼就让我娘准备成亲事宜。”
黄回指点道:“那可要抓紧时间,你也老大不小了。”
江度意把人送出家门后,脚步轻快地走向李照月,愉悦地问她:“今日午饭吃什么?”
他没等李照月回应,就自顾自道:“要不还是前日的云耳炒□□?或者上次的红烧鱼也不错?月娘你的手艺一向是好的。”
“今日出摊人少,没有买到食材。”
李照月不知这是故意刁难她,还是他的随口一说,理智地回答。
“也罢。”他摸了摸下巴,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今日便随意吃些。”他上前拿过了李照月的篮子,径直走向厨房。
“下次再买吧。不过下次出去前要先把篮子洗一洗。”
他将篮子高高提起,举到李照月的眼前,眼中无笑却嘴中含笑,“你看,这下面都脏了。”
两人用过晚饭后就各自回了房间,李照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白日两人说的话。
她听到声音就知道屋里的那人是何身份,江度意的舅公,黄莲的哥哥,一个心狠手辣,歹毒无常,恶贯满盈的恶人。
在她的印象中,黄回从来不轻易上门,只要他上门那就绝对没有好事,那今日他们密谈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呢?看江度意的态度对此似是还有些犹豫。
是了!他眼下是读书人,此程是要去参加考试,只是恰巧路过此地,又恰逢亲人在此才会暂留此地,想必不日就要启程了。
青坪镇的雨水持续了半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晴空,家家户户都把潮湿多日的衣服被褥拿出来见见阳光。
李照月准备将两人的衣物收拾出来去井边,她拿起江度意的衣服随手抖了下,一张纸条飘了出来,捡起一看,上面记录着各种信息,字迹却各有不同。
她悄悄将纸条收了起来,端着木盆向外走去,将门轻轻阖上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等她洗好回来,发现屋内翻箱倒柜,一地狼藉,江度意衣衫不整,面色阴沉的看着她,“你去哪里了?”
“去外面洗衣服。”李照月吃力地把沉重的木盆放在地上,缓了口气,将衣物搭在了架子上。
“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夹在衣服里的?”
“有什么东西?我没见到。”李照月反问道。
“我看书的时候誊写了篇文章,原稿却丢了,四处都没找到,想着你可能是见着了。”
“我没见过什么文章。”李照月捞起了最后一件衣服挂好,又扯了扯衣袖,直视着他质问的眼神。
“或许是被我不小心揉碎了,也可能是被冲进水里了。我和李婶一起去的,你可以去问问她是否见过?”
她神情自若,眼神镇定,江度意也没再揪着不放,又露出了惯有的笑容,“丢了便丢了罢,我前去赔罪便是。”
他拢了拢衣衫,又恢复了平日的作派。
“我顺便去趟舅公那里,午饭你自己在家。对了,”他嘱咐道:
“方才有些心急,房间也被搅乱了,你记得去收拾下。”
确认江度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李照月迅速把门关上了,她悠闲地给自己做了午饭,慢悠悠地用过饭后,坐在院子里享受着久违的温暖和难得拥有的平静。
时常上门的那只狸花猫又过来了,它从房顶跳到院子中,围着李照月的脚踝喵喵打转,毛绒绒的尾巴不时甩动。
李照月去厨房切了块肉喂它,小猫谨慎地上前嗅了一下,然后大快朵颐地啃了起来,她上手摸了一把,非常柔软,尤其是肚子…有些圆鼓鼓的。
一人一猫就这么玩乐了一下午,直到江度意推门而入。
那猫见有生人进来,受到惊吓,尾巴整根炸起,迅速灵巧地跃上屋顶,对着李照月喵喵叫了几声,消失在了屋顶上。
江度意带着浑身酒气走来,李照月皱眉看向他,面色红润,眼神清明,应当没有醉酒。
他旁若无人地越过李照月,对她撂下话,“你跟我过来。”
李照月有些拿不准什么情况,酒气熏的她有些难受,忍着内心的不适,跟在后面走进了房间,午间刚刚收拾过,房间充满了明亮的光线和阳光的味道。
他上前打开衣柜,在里面挑挑拣拣半天,抛给李照月一件藏青色的男装。
“客船已经定好了,我们明天便启程,你晚上把东西收拾好。”
李照月没有多问,也不想多问,只是沉默的点头。
“这件衣服你明日换上,女裙不要在船上出现,也不要让人发现你的女子身份。”
“记住,”他严肃强调道:“不要出声,不要讲话。”
“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绝对不能让其他人发现你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