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气了吗。”
“嗯。”
这下轮到楚逸只会嗯了。
竹椅没了,两人席地而坐,靠的紧得连只蚂蚁都插不进来。
慕恒先开了口:“这段日子,你去哪了。”
楚逸本来想说,但想了想临走前对沧世的保证,还是闭了嘴:“去做一件不能说的事。”
他自己的事自是无所谓,但不能随便乱讲别人的事,坏了沧世的大计。
“那你呢,你去哪了,又是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慕恒靠紧了墙,眉间闪了闪:“没有谁,是我自己。”
“你走后不久,我就成了这样。刚开始有些害怕,后来在这里待得时间久,喘不过气了,就去了魔界。”
怎会无缘无故呢。
魔,要不是与生俱来,要不就是从仙魔化而来。但慕恒既不是天生的魔,更不是修炼的仙,为什么会自己变成这样?
慕恒缓缓道:“我猜,你不高兴,不是因为我变成了你最厌恶的东西。”
“不是。”
“就知道不是。”
“……”楚逸又气笑了:“既然知道不是,刚刚为什么说话莫名其妙,还差点和我打起来?”
慕恒纠正他:“不是差点,是已经。”
……神经。
“那是因为什么?”没等楚逸回答,慕恒就替他说了:“我知道,不能说。”
什么都让你说完了。
楚逸复又躺了下去。
……
说开一切后,两人还是道了分别。
慕恒没法在仙族界地待太久,楚逸也要继续回去做他未做完的事,当然,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做完这件事后,慕恒作为魔族的一份子,自然也能脱离束缚,重获自由。
就这样,两人跟别在各自的领域努力着,成长着,中间偶有几次零星的见面,时间就在此间飞逝。
在即将过十八岁生辰时,出了大事。
纸终究包不住火。
沧世覆灭仙族的大业,被发现了。
一队又一队仙兵包围了他们的驻地,前方还在不断传来大能的消息,楚逸明白,他们两人没有通天之能,双拳是难敌四手的。
灵火炎炎,烧尽了四周的树林,将天空染成赤色,将河水烧得滚烫,生灵涂炭。如此做派,真是像极了沧世口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仙族人,卑鄙,无耻,把旁人的死活置之度外。
外面传来仙兵得意的劝降声:“一直躲着是没用的,投降吧!”
树枝被烧得噼啪作响,像是死前发出的凄厉悲鸣,最后化成一道细烟飘走,而后再无踪迹。
看着沧世被火光映得发红的脸,楚逸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激动地险些跳起来。
“他们只知道有人在试图颠覆他们,但根本不知我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沧世掀了掀眼皮,看着少年同样映得通红的脸。分明是在看着他,但又好像,在通过他看着谁。
“等会儿我出去的时候,神尊你就躲起来,等到他们都走了,你就自由了!”
沧世回过神来,眼神带了几分担心:“那你怎么办?”
楚逸笑了起来:“我自有办法。”
在几番劝阻后,楚逸还是坚持要这样做,沧世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了。
是啊,就算楚逸其实没有办法逃出来,但牺牲一个人总比牺牲两个人要好。
冲天盖日的烈火下,一位少年从火光中走来,称得上一句顶天立地。
……然后很快被射成了刺猬。
“抓住他!”
所有人都忌惮他,不等他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没人敢碰他。
人海战术的确能熬死一位大能,但谁又愿意当最先冲锋的那批牺牲品呢。
楚逸不是想不到这一点,只是他不敢拿沧世的命去赌。
幸运却又不幸的是,仙苑留了他一命。
因为在烧焦的营地中,他们发现的第二个人的痕迹。
对仙族来说,任何的颠覆都是不可容忍的,更何况是这样强大的对手。这些年来,眼前这个人都已经够他们喝一壶的了,那个被隐藏住的敌手只会更强大。
不得不防。
一桶又一桶盈水从流明巅运来,送到仙苑最深处的地下十八层。这里远离地面,即便是艳阳天也照不进丝毫阳光,唯一与之相伴的,只有常年的严寒和无尽的痛苦。
削尖的细竹一点点推入指缝,每推入一支便会有人厉声问道:“说,你的同伙是谁?!”
嫣红姹紫在白玉似的十指绽开,没出细密的血珠,顺着指尖一滴滴洒在地面蓄积的血坑中。‘啪’得一声后,开出耀眼的花。
仙苑磋磨人的法子多如牛毛,尽是同凡间学的,却比凡间强了不少。因为凡人会被折磨至死,仙族却只需备好用之不竭的盈水,尽管封去法力形同凡人,也能吊着命。
伤而不死,比死还痛苦的多。
“别白、白费力气了…”楚逸神色已经恍惚,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笑了出来。那双漂亮而凌厉的眼睛就盯着施刑人看,最后化作一句悲悯的话:“我只奉劝你们,尽早去赎罪。”
他法力被封,没有半点抵抗之力,浑身上下早都被血浸透,但仅仅就是那么一个眼神和一句话,却叫施刑人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赎、赎罪?
施刑人像是被迷惑了似得,眼神闪过一丝茫然和害怕,手中动作不禁也放缓了。他显然不知道楚逸口中的赎罪是什么意思,但想来跟着仙苑没少干脏事,的确也有所忌惮。
但等他反应过来此人只不过是阶下囚时,心中的怒气便加倍了。
“别耍花招,说!”施刑人无名邪火没处发,当然只能发到他身上。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或许是晌午过后,或许是刚到傍晚,也或许是已经深夜。总之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天昏地暗中,楚逸齿尖衔着血沫,垂着头,单薄地身子随着行刑者的动作在架子上晃荡。随着一道门锁的“咔哒”声后,他闻到了冰雪的味道。
有人进来了。
恍惚中,楚逸缓缓抬起了头。
双眼被刑具所伤,他已经不太能看得清楚,眼前飘着一层水儿似的薄雾,再加上来人还带了面具,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圣洁,而又无暇,容不得外人窥探。
但不知为何,他总还是想抬头看一看。
“还没说吗?”
“启禀仙主,此人骨头硬得很,大刑都上遍了,就是不肯开口。”
“用些细碎的法子罢。”
来人轻轻看过来一眼,便撇开目光,望向了墙边的刑具。
他看上了那件竹简衣。
既然是仙主,自不必亲自动手,总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哗啦”的锁链声过后,楚逸跌落在地,四周溅起一片殷红。施刑者粗鲁地拽过他的衣袖,仔仔细细将竹简套了上去。
咔嚓。
咔嚓。
咔嚓。
……
春天的桃花开了,故乡方建好的小桥映成了浅浅的粉,倒映在流水之上,随着潺潺溪水,也好像是在流动。
踏入溪流的那一刻,刺骨的寒冷从足底传来。楚逸打了个哆嗦,但很快,一双温暖的手将他从严寒中抱了出来。
“阿恒。”
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楚逸喃喃道。
泥泞的小路,他从不需要亲自踏过。总有一个人会帮他躲掉所有的不欢喜,交换掉一切的不顺心。
虽说无父无母,但这些年偏也过得无忧无虑,是个在掌心里宠大的小公子。
阿恒哥。
小时候,还愿意喊一声阿恒哥。自从长大后,喊哥哥好像就意味着他还是个小孩,渐渐就不喊了。
只有有求于他的时候,才扭捏地再叫一声。就像现在。
“阿恒哥……好冷。”严寒加剧,楚逸抱紧了身侧的人,喃喃道:“我想回家……回家。”
哗——
随着泼天的冰水自头顶泄下,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生机勃勃的遍野鲜绿哗然卷曲,盎然的春色也随之轰洒。楚逸颤抖着从美梦中醒转,而后终于明白:
他紧紧拽着的,是禁锢他的锁链。以为能从中取得片刻温暖,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其实是用自己的体温捂热的。
“回家?”施刑者拧笑着,暴躁地攥紧了手中的刑具。他很享受,或者说是很为之兴奋地看着这个称得上漂亮的少年在手下辗转,希望这个过程越长越好。但与此同时,代价不能是他因此会遭到仙苑主的责问。
很显然,他的希望落空了。
于是,千百倍的怒气就此倾洒下来。
昏暗中,有人点了一盏油灯。因着眼睛受伤的缘故,楚逸原本是看不清楚的,但或许就是那一盏油灯忽然产生了某种说不出来的刺激,视觉在那一瞬间恢复了。
“继续。”仙苑主道。
透过缝隙,仙苑主的眉眼冷冽又清高,声线漠然,侧身对着楚逸,像是一眼都不愿多看,又像是一种躲藏。
躲藏。
可他为什么要躲藏?
随着竹简骤然收拢,嘴角滑流而下的鲜血多的像是要决堤。在失去意识的最后关头,楚逸封锁了如此之久的心忽然感到无比的痛,比那些刑具带来的痛还要过分百倍、千倍、万倍。
他认出来了。
或者说,他没办法认不出来。
尽管眼前这人带着面具,尽管他视线模糊,尽管两人相隔很远,但几年的朝夕相处,还是叫他一眼认出来了。
“是…你啊……”
而后,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