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虫的行为已然是拒绝的意思。
塔西尔愣在原地,眸中明亮的光焰一瞬间熄灭。明明他们的距离是那么近,近到连彼此的呼吸都纠缠在一起。可偏偏在最后一刻雄虫扭过了脸,在他们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玻璃墙,于是这细微的毫厘便成了难以企及的天涯海角。
他慢慢退了回去,嘴角仍苦苦支撑着,扯出一个难堪的微笑。
珀里斯回过头,只见雌虫脸上的血色全然褪了个干净,那艰难扯起的表情,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哭。仿佛是要为了掩盖内心的悲伤,而戴上一幅欢快的面具,好将哭泣的面容尽数遮掩。
“塔西尔,你听我说……”珀里斯慌了神,他本意绝不是要让少将难堪。
他是,他是为了……
为了什么呢?
那一瞬间的退缩几乎出自本能,是恰到好处的暧昧和朦胧隐秘的情愫加在一起也无法抵抗的本能。而要想找到退缩的来由,要想坦诚,就必须把心的鳞甲一层层剥开,到最脆弱的内里去找寻答案。
“塔西尔,我、我……”
少将看过来的目光如有实质,原本只有瞳孔是红的,现在眼圈也红了。被喜爱的雄虫拒绝的滋味绝不是好受的,但更关键的是他搞不明白。
他不明白,明明雄虫对自己处处珍重,举手投足、字里行间都是爱护之意,明明抱也抱过了,蹭也蹭过了,甚至对方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救自己,可到头来却拒绝了他更进一步的亲近。
这世上难道有虫能拒绝心上虫的索吻吗?
没有,恐怕是没有的。如果当真两情相悦,只会觉得怎么亲都亲不够,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和对方黏在一起,哪里会拒绝呢?
想到这儿,塔西尔只觉得苦涩万分,心头顿时压上了千钧的重量。
那么,只可能是对方不喜欢自己……
原来雄虫不喜欢自己吗?
原来是自己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吗?
珀里斯见少将的目光一寸寸暗下去,一幅要碎掉的模样,慌忙开口道:
“塔西尔,我说过婚事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我已经在推进了。等解除联姻后你就恢复自由了,你不用再受任何牵绊,可以嫁给任何你想嫁的虫。”
“你可以找一只很优秀的,体贴的,对你好的虫。”
可这一番话让塔西尔更加困惑,是他表现的还不够明显吗?他想嫁的不就是眼前这只雄虫吗?
“阁下,可我喜欢的就是您啊。”少将委屈道,“我喜欢您啊,一直一直都喜欢您啊。”
“我想嫁给您,不可以吗……”
哪有这样的,只允许雄虫对他好,不允许他喜欢上雄虫,这算什么道理。他越想越委屈,只觉得被丢尽了极为难解的迷宫,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越走越觉得所付出的一切不过是徒劳,于是无力之感顿生。
雌虫的话太过直白,让珀里斯几乎无法招架。他已被逼近了死角,再无周转回旋的余地。是的,少将已剖开了他的层层心防,逼迫他去面对那个再简单不过同时也再困难不过的问题——
他到底喜不喜欢塔西尔?
珀里斯闭上眼,心中苦笑一声,其实答案早已分明。如果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拥抱对方呢,为什么哪怕冒风险也在所不惜呢。
这早已不是一句医者仁心能解释的通的了。对一只虫永远无条件的偏爱,下意识的关怀,以及希望对方幸福甚于自己的心意——不就是爱吗?
除了爱,难道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吗?
情意明确的那一刻,心中同时传来另一种隐痛,是逼得他放手的隐痛。珀里斯将手搭在毛毯上,隔着厚厚的毯布,摸到自己的腿,一双因常年缺乏运动而消瘦的肌肉疲软的腿。
“塔西尔,你值得更好的雄虫。”他想,自己等级平平还不良于行,和雌虫在一块儿,怎么瞧着都不算般配。
“你非常优秀,非常漂亮,是军部最年轻的少将,完全可以找一只更好的虫。”他说到后来,声音也渐渐小下去,“起码不是像我这样的,总是会拖累你。”
他时常记起格斗比赛那天的场景。当时少将朝着他俯冲过来,黑金的翅膀承载着太阳神所有的眷顾,耀眼的让虫为之心颤。
是啊,塔西尔就是像太阳一样夺目的存在啊。要能和太阳比肩,怎么也得是皎洁的月亮才行。而他不过是亿万群星中不起眼的一颗,只要默默地拱卫在对方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阁下!您别这么说!”雄虫自我贬低的话让塔西尔心惊又心疼,他握住珀里斯的手,将对方的四指紧紧包在手心,“我从来没有觉得您是拖累。”
“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雄虫,虫族再没有一只虫比您更好的了。您智慧又善良,医术也精湛,您真的很好很好,请您不要这样贬低自己。”
少将的额头不知何时滑落了一缕黑发,孤零零地挡在光洁的前额。珀里斯伸手将那缕碎发拨开,轻轻别在了对方的耳后。随后他的右手落下,搭在雌虫的手上,将少将蜷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他想,他甚至没办法给少将一个完整的拥抱。每次相拥时,雌虫都得跪在地上,他才能搂住对方的半身。
若是他双腿健全就好了。倘若他双腿健全,就能站着将对方搂进怀里了。
珀里斯的眼神很温柔,像是夜半的月色,落在脸上宛如一个带着凉意的爱抚。可是笼罩在这月色下的塔西尔,却不由得感到难过。因为太过温柔的虫总是容易受伤,他们往往把刀柄朝着对方,而把刀尖朝向自己。
可他不想让雄虫受伤。
“阁下,您别这样……”
少将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珀里斯将手指点在了他的唇上,轻轻堵住了他未出口的话。
塔西尔将母体击杀解决了远征最大的难题,而且随着检测器检测到的信息越来越多,他们对这批异兽的情况了解的更充分,因而之后的任务难度大幅降低,顺利回归帝都星的概率得以提高到八成。
珀里斯在醒来后的第二天坐飞行器回了帝都星。
这次他没坐光舰,一来上次的体验实在算不上美好,二来更主要的是塔西尔也不同意他坐光舰回去。
“阁下身体吃不消。”少将是这样说的。
自打那此在办公室无疾而终的对话以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异乎寻常,有点儿尴尬,有点儿僵硬,并且两边并不对称,双方怀抱着完全不同的心态。
总的来说,是塔西尔那边在追,而珀里斯这边在退。
塔西尔要送他上飞行器,他也拒绝了。看少将眼底浓重的乌青就知道军务有多么繁忙,他不想占用少将的时间。
他们只在走廊里作了简短的告别。其实他有很多想交代的,什么按时吃饭按时睡觉,都是老生常谈的东西。可他刚刚拒绝了雌虫,再来嘱咐这么一大通,实在别扭的很。于是最后一大箩筐的话被压缩成一句:
“照顾好自己,担心的事情我会帮你解决。”
“嗯。”少将点点头,但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像之前一样的拥抱,也没有面颊贴着面颊的絮语。
飞行器门关上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朝驻扎基地那儿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一只虫站在门口。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只知道那只虫身形高挑,身穿象牙白作战制服,一头黑色短发被边缘星干涩的北风吹动,露出底下猩红的眼。
那双眼仿佛灼热的火星,一瞬间将他的心烫得蜷起。
但飞行器很快发动,将那只虫连同整个驻扎基地甩在了身后,不过片刻的功夫边缘星系在视野里就化作了一个小点,再过一会儿就彻底看不见了。
·
“宿主,你想知道少将现在的幸福值是多少吗?”珀里斯正在医务室处理这几天落下的工作,系统冷不防冒出来,声音幽幽的直让虫起鸡皮疙瘩。
“嗯,小归,其实我不太想……”
“是60啊!宿主,是60!”小归露出一个大哭的表情。
“就在几天前,幸福值达到了历史最高的90!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呢,过两天就又掉到了60!”
“宿主啊宿主,您当时为什么不答应少将?!明明气氛都那么好了……”小归扇动翅膀,悬停在珀里斯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而且您也喜欢少将不是?为什么不干脆顺水推舟?说不定幸福值就能爆表了呢。”
“小归,不是那么简单的。”珀里斯被对方弄成了斗鸡眼,不得不伸手将系统拨到一旁。
“哪里不简单了啊,宿主。”小归摸不着头脑,“你喜欢少将,少将也喜欢你,那你们在一起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嘛。”
珀里斯摇摇头:“但这太委屈塔西尔了。”
“什么委屈?哪里委屈?宿主你不要和我打哑谜好不好……”他们系统最怕的就是不完整的句子,人类能够心领神会地补上主谓宾,但依靠算法的系统不行。
小归正哭哭啼啼,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小系统不禁腹诽,这都第几次了,怎么每次他刚出来放放风就有虫找上门?但他还是不情不愿地隐去了身形。
“请进。”珀里斯回应道。
是莱茵。
“不用拘束,请坐下吧。”珀里斯推着轮椅绕到办公桌前,请雌虫在沙发上落座。他隐隐猜到雌虫来访的目的,心中急切,连带着动作也急迫了几分。
莱茵颔首以示感谢,随后在沙发转角处坐下。他打开终端,调出显示屏,屏幕上是提前打好的文字:
“阁下,我这次来的原因相信您也猜到了,正是要帮助您解除少将和三殿下的婚事。还请您原谅,我上次确实对您心存猜忌,无法将我所知道的内容全盘托出。但后来我看到您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救少将,便再找不到任何能够怀疑您真心的理由了。”
“没关系的,你不放心我也是虫之常情。”珀里斯两手交叠,放于腿上,静静等待着雌虫接下来的话。
“如您所知,我曾是三殿下的雌侍。三殿下于我,确实是百般折磨。但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我的遭遇还不是最糟糕的。”
“泽利尔的雌侍中,有两只被他虐待至死。一只是被鞭打至死,另一只是因服用了过量违禁药物,身体承受不住而死亡的。”
“还有一只虫也是被迫服用了违禁药物,最后抢救回来,但是只剩下了六岁虫崽的智力。”
“这种药物是帝国明令禁止的,在发挥催、情功能的同时会严重损害雌虫的生殖腔。三殿下能拿到只可能是走的黑市交易。而按照帝国的规定,违法交易此种违禁药物者,判二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珀里斯一字一句地看着,隔着文字都能感受到泽利尔的手段是何等的残暴,说一句变态那都是侮辱变态了。
帝国虽然偏袒雄虫,但决不至于到能对虫命袖手旁观的地步。三殿下虐待雌侍至死已是重罪,再加上和黑市的合作,一旦消息曝光必然会引发虫民滔天的怒火。到时皇室处理公众压力恐怕都力不能及,解除婚约只是顺手加一把火的事情。
“莱茵,你手上可有证据?”
雌虫点点头,在终端上补充道:“我有那两位死去雌虫的死亡证明和尸检报告。那只智力停留在六岁的雌虫叫奈德,他被宫里驱逐出来后就一直住在我安排的地方,我可以带您去见他。”
“实在是非常感谢你,莱茵。”珀里斯朝对方深深地欠身。但他起身的时候却突然想到,既然长久以来三殿下的丑闻都被死死压住,说明知情者肯定少之又少。而一旦他们把这些秘辛捅出去,皇室恐怕很快就会锁定到莱茵头上。
“等等,莱茵,消息曝光后你会有危险的。”虽说泽利尔雌侍众多,但排除死去的和痴傻的,在宫中的雌虫又很难和外界取得联系,剩下的就只有莱茵这一只被休弃出宫的前雌侍了。
皇室的手段是何等狠毒,到时候对方连性命都有可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