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军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珀里斯抬头，一轮明月高悬夜空。

原来虫族也有月亮。

云层淡薄，天空呈现出通透的群青色。月色温润如玉，周围映衬着点点星光。不时有闪烁的光点滑过，大概是行驶着的飞行器。

塔西尔看不过珀里斯慢吞吞划轮椅的一幅艰难样，干脆上前扶住轮椅推手，推了起来。轮箍转动，擦过粗粝的地面，发出咕噜噜的干燥声响。

晚风拂过，或亲昵地蹭过面颊，或钻进袖管裤口，带来丝丝舒爽的凉意。

两虫默默走着，谁都没说话。

经过一桩桩建筑，宿舍楼终于出现在眼前。虽然不像军部大楼那般高，但少说也有上百层楼。

“阁下，前面就是宿舍。”塔西尔开口道。

珀里斯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眼见着就要走到楼门口了，珀里斯突然想到什么。

“塔西尔，我好像没有买生活用品。”

塔西尔一只虫住，自然只有一套被子枕头、牙膏牙刷。但现在在网上订，最快也得明天送到。

总不能让雄虫没有被子睡觉吧？总不能让雄虫用自己的牙刷刷牙吧？

塔西尔停下脚步，从牙齿缝里蹦出几个字：

“去超市买。”

最近的超市离军部也有二十来公里，要是从这里走过去能把雄虫的轮椅轱辘磨穿了，只好坐飞行器。偏偏塔西尔的飞行器还停在军部入口，他们一开始进来的地方。

珀里斯回过头，见两条粗粗的黑线如有实质般从少将额头落下，不免有些心虚。他伸出手，在少将握住推手的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

真抱歉，又麻烦你了。

珀里斯的心声通过某种皮肤接触传导的加密通话被少将接收。

塔西尔眨了眨眼，认命地推着轮椅转了个弯。

于是好容易走到宿舍楼底下的两只虫不得不调转方向，哼哧哼哧地原路返回。

虫族的超市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自助式结账，没有收银员。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超市里几乎没什么虫。而且虫们大多习惯于线上购物，很少会光顾实体店，因此硕大的超市里现在只有他们两只虫。

塔西尔推着他，没有手空出来推购物车。珀里斯要是推车，那一虫推一虫推购物车的情景想起来也实在有些古怪。他拿了个手提篮，放在腿上。

办事虫帮他填了生活补贴申请，走的是紧急通道，因此一个小时内上面就审批通过，珀里斯拿到了一张存有一万星币的消费卡。消费卡全帝国通用，用于解决雄虫临时的经济问题。

超市的布局和地球上很像，分为日用、洗护、零食等等区块。一排排货架整齐地排列着，摆满琳琅满目的商品。墙上贴着大画幅的广告海报，还有电子屏轮放着各种商品代言。

珀里斯很喜欢逛超市，超市里总是热热闹闹的，看着那些来购物的朋友、情侣、一家三口，总能驱散他心里的冷清气。而且摆放齐整各种各样的日用品，给他一种内心被填满的幸福的感觉。

虫族的被子很智能，不用的时候会自动排除内部的气体，压缩成很小的豆腐块，因此不怎么占体积。珀里斯拿了被子枕头毛巾，又去洗护区买了洗漱用品。

“塔西尔，你饿吗？”珀里斯抱着手提篮，篮子边缘戳到肚子。他一天没吃饭，肚子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下去了。

“还好。”塔西尔淡淡道。他不怎么有饿的感觉，军部作息很规律，到点就吃饭。不过除了午饭在食堂吃，早晚饭都是喝两包营养液了事。

营养液各项营养成分都有，而且特别抗饿，除了难喝以外全是优点。

“去生鲜区买些菜吧。”

现在太晚了，珀里斯想着做个简单的很快就能吃上。番茄炒蛋盖浇饭就不错。

他拿了两个番茄和一盒鸡蛋放进篮子里，“好了，塔西尔。”

塔西尔看着雄虫的动作，没说什么。

在自助收银区结账时，珀里斯注意到塔西尔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看，他顺着雌虫的视线转头，是结账柜台旁边的文具区。

文具区主要面向年纪小的虫崽，商品大都做的很精美，有各式各样的颜色和花纹。

根据塔西尔的目光判断，他似乎在看……萝卜笔？

货架二层放的是笔，各类黑笔红笔蓝笔圆珠笔插在方形的笔筒格里，一溜儿排开。最中间的格子里放着做成胡萝卜形状的圆珠笔，笔身是明亮的橙黄色，和胡萝卜一样上宽下窄，笔帽上还顶了两片叶子。

非常可爱，很像虫崽会喜欢的样子，怪不得放在最中间，格子也最大。

不过，少将也喜欢萝卜笔？

“要吗？”珀里斯问道。

塔西尔猛地回过神，然后立刻摇头。

“阁下，这是虫崽才会喜欢的东西。”

而他早就不是虫崽了。

少将一边严词拒绝，一边又朝货架那儿看了最后一眼。

塔西尔其实没怎么来过超市，仅有的几次还是在小时候。有一次他黑笔丢了，放学来买。他找到常用的黑笔种类拿了两支，是很朴素的款式，黑色的笔帽，透明的笔壳。

正准备去结账，目光落在了一片橙黄色上。

胡萝卜形状的笔。

好可爱。

不过他很快强迫自己转过头。

他不应该在意黑笔的样貌的。

他读的中学附属于军校，班里同学都是军雌，日复一日的严格学习、训练，让他们没有时间去在意这些。大家不知为何达成了共识，用的清一色是最普通的毫无装饰的水笔。

那只笔对于他来说，不合身份，也不合时宜。

“雌父，我想要这个！它好漂亮！”一旁走来一对父子，雄虫崽拉着雌父的手，指着胡萝卜笔说。

“好，两支够不够？要不要再多拿一支？”雌父蹲下身，摸了摸虫崽的脑袋。雄虫崽抓着两支笔，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亲昵地蹭着雌父的手掌心。

塔西尔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收回视线。

只有雄虫才可以撒娇，才可以拥有怜爱，而雌虫……

“嗒”，胡萝卜笔被放进了手提篮。

塔西尔收回神，转头看向珀里斯。

珀里斯之前问，塔西尔说不要，可说完了少将又不动，只是呆呆地盯着那里看。

根据珀里斯多年在孤儿院带小孩的经历来看，这种行为很明显说明了一点——少将是想要的。

而且大概率是非常想。

很多懂事的孩子就会这样。当你带他去超市时，你可能会发现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某样东西上，可能是糖果，可能是某个玩具，但只要你开口问，他一定会摇头说自己不要。

孤儿院的孩子更是如此，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艰难。现实的苦涩让他们学会了衡量玩具和柴米的重量，当天平不可避免地偏向物质那一端时，他们选择乖巧地压下内心所有渴望。

珀里斯还记得有个小姑娘拉着他的袖子，很小声很小声地跟他说：“哥哥，这娃娃太贵了，我们不买。省下钱要给哥哥念大学呢……”

珀里斯不知道塔西尔的过往，但一想到虫族畸形的社会制度，心下也猜到了七八分。

“想要就拿着嘛。”

珀里斯不待等少将开口，将笔拿到扫描区，“滴”的一声，信息录入。

“真的不要，说了不要的。”

塔西尔小声嘟囔着，见笔已经被扫上了，微微侧过脸，不去看雄虫。他现在要那只笔有什么用呢？难不成用来批文件吗。要是被虫看到军部少将用胡萝卜办公，那也太丢虫了……

珀里斯已干脆利落地刷了卡，机器滋滋地把小票吐出来，他伸手截断了。

买的东西很多，牙膏被子杂七杂八的一大堆，塔西尔走上前来，把购物袋撑开和珀里斯一起装，不知是故意还是怎的，偏偏避开了那只笔不去捡。

“好啦。”

珀里斯趁少将弯腰的片刻，把笔抄起来，轻轻巧巧地塞进了塔西尔胸前的口袋里。

“不想要就丢掉吧，随你。”

圆滚滚的胡萝卜半截在口袋里，半截塞不进去，露了出来。塔西尔低头，能看到头顶那两片叶子，草绿色，一左一右的分叉开。

塔西尔没说话，扶上轮椅，往飞行器那儿走。

开了舱门，塔西尔先把珀里斯抱上去，再管轮椅。不知道是不是珀里斯的错觉，少将靠过来的那一刻，他听到一声轻轻的“谢谢”。

声音似乎是压在嗓子里，很轻很轻的一声，夜风一吹，就在空中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