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定好六月十五日回南城,由于姑姑的房子提前卖出去,搬家日期提前了三天。
也就意味着,她还能陪江樾六天。
徐晚意遵守承诺,每天都趁江樾父母离开后去看他。陪他讲话,陪他一起用iPad看电影,陪他打游戏,陪他一起做他想做的事情。江樾想拉手,拉,想抱抱,抱,想亲亲,医院太多人了,徐晚意无情拒绝。
除此之外,几乎是有求必应。连江樾都难以置信,徐晚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原来生个病就可以为所欲为。
······
时间一天天过去,徐晚意卧室中的物品逐渐减少,临近搬家,只剩下被褥。
徐晚意怔怔坐在床上,环视空荡荡的卧室,视线最后停在书桌上的相框。
那是他们去青岭雪山一起拍的合照,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明明是今年发生的事情,却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
差点忘了,还没和池佳说自己要回庆城的事情,要说吗...
耳边手机消息提示音震动不停,徐晚意回过神来,拿起手机。
-J:【小意小意小意小意】
-J:【什么时候来啊小意小意小意】
-J:【昨天你都没来今天会来的吧】
-J:【/可怜/哭泣】
“晚意——东西还有落下的吗?”
徐晚意偏过头,奶奶站在门口,身后还有一个人。
她摇头,无力说:“没有了。”
“那你爸爸就先把纸箱搬到车上了。”陈金花说,“你明天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回吗?”
徐晚意呼了口气:“不用了,你们也坐不下那么多人,再说我已经买高铁票了,算下来时间差不多,会和你们一起到庆城。”
陈金花不再劝说,又叮嘱了东西别落,便转身离开。
卧室一片沉寂,门没关,外面搬动东西的动静窸窸窣窣,徐晚意愣怔看着手机消息半晌,提着一个纸袋子离开卧室。
“奶奶我出去一趟。”
*
市二医院住院部,江樾病房门外。
徐晚意手放到门把手上,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徐晚意你今天必须说了,你再不说要拖到什么时候,能拖一辈子吗。
“诶怎么不进去啊——”
徐晚意回过神来,看到护士端着药盘站在旁边,连忙收手。
护士推门而入,江樾注意到门口动静,看到想见的人喜出望外:“小意你来了!”
徐晚意麻木走过去,努力扬起嘴角,“对。”
“今天该换药了啊。”护士在一旁说,“衣服解开。”
江樾笨拙艰难地解扣子,好半晌才解开一颗,徐晚意顿了顿,上前挪开江樾的手,轻声:“我来吧。”
一颗,又一颗。在徐晚意的眼里,只是帮忙脱衣服换药而已,但看一旁的护士眼中,分明不太单纯。
撕开贴条,掀开纱布,触目惊心的疤痕裸露在外。
徐晚意呆呆站在一旁,静候护士给江樾换药。手蓦然被拉住,徐晚意颤了颤,垂眸。
少年额头渗出细汗,眉眼都露着痛苦。
“很痛吗?”
江樾捏了捏徐晚意的手,喘气:“嗯。”
徐晚意蹙眉,扯了两张纸巾,小心擦拭少年额头。
“痛是正常的哈,忍一忍。”护士在给伤口消毒。
十分钟后,换药完毕,另一个护士进来换了瓶新的点滴。
经历过换药的疼痛,江樾虚弱躺在床上,唇色泛白。
他仍拉着徐晚意的手,没放开。
徐晚意扯过一旁的椅子坐下,不知道怎么开口,嗫嚅:“江樾,我...”
江樾无力掀眼皮,没说话。
“我...”
“我”什么呢...我想...我们还是不合适...我们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们要不还是分开吧...
在心里准备了千万次,眼下她却说不出口,变得像个哑巴。
江樾无力:“怎么了?”
徐晚意摇头,把江樾的手塞进被子里,“你睡会儿吧。”
经过刚刚那出折磨后有种虚脱感,又开始输每日那瓶让人犯困的药,江樾确实昏昏欲睡。
他眨眼,从被子里伸出手重新握住徐晚意,“我睡着了你会走吗?”
徐晚意心脏抽了瞬,强颜欢笑:“不会,你醒了我再走。”
“好,你不许骗我。”
“嗯,我不骗你。”
眨眼,再眨眼,徐晚意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江樾睡着前还在念叨,“小意,你别走。”
“好,我不走。”
病房内一片静谧,江樾睡着了。
徐晚意垂眸端详着眼下这张脸,就算是伤痕累累,也帅气依旧。他是那么意气风发,那么骄傲自信的一个人,也会因为她,变得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她相信江樾愿意会为了她不惜与全世界为敌,任何阻拦在他那都算不上什么。可她不一样,她没有面对的勇气,没有反抗的资本。她不想让自己不堪的过去公之于众,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
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对不起,江樾,你值得更好的人。
眼眶湿了,徐晚意咬唇拨开握住自己的手。她站起身愣怔半晌,随后俯身贴上那张唇,泪水滴落,落在少年面庞。
如此虔诚,如此不舍。
她转身离开病房,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镜中的人憔悴悲伤,情绪破碎,任谁看都会认为经历了不好的事情。
徐晚意洗了个冷水脸,让自己清醒一点。最后一天,她不想让江樾察觉到异常。最后一天,她想好好陪着江樾。
答应江樾醒了之后再走,徐晚意没有食言,离开卫生间又回到病房。毕竟,这是她能为江樾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只不过她站在门口,久久没进去。看到江樾还在睡后,徐晚意在长椅坐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翻看群消息。
于安然和池佳他们在群里说,一会儿要过来看江樾,陈逸鸣和贺煜附议。
一双干净崭新的运动鞋停在眼下,徐晚意怔怔抬起头,认出这是江樾的舅舅,梁旭。
这几天偶尔碰到他过来看望江樾。
“怎么坐着没进去?”梁旭认识徐晚意,坐在女孩身侧。
徐晚意放下手机,“他睡着了。”
梁旭沉默,徐晚意也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她和梁旭唯一的共同话题就是江樾。她即将与江樾结束,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和小樾约好了要去北城上大学吗?”梁旭打破沉默。
徐晚意眼神惊讶。
梁旭笑了笑,继续说:“小樾还想考人民公安?”
徐晚意疑惑应声。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梁旭自问自答,叹了口气:“小樾和家里人想考公安的时候,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小樾从小的梦想就是当警察...”梁旭顿了顿,“因为他哥哥是个警察。”
徐晚意垂眸,没说话。
“他哥哥...牺牲了...”梁旭回忆,“那时,才二十四岁吧,刚毕业第一年。”
徐晚意心颤,被扼住呼吸。
“那个时候小樾才七岁,看着他哥死的。”
徐晚意难以置信抬起头。
那时江樾的哥哥江禹安去乡下看望一个退休的警察,也是他在南汇局实习的师傅。从业一生,侦破多起未结案件,立功无数,光荣退休。那天父母不在家,出门前特地叮嘱江樾好好待在家背乘法口诀表,没背完哪儿都不能去。后来,调皮捣蛋的江樾偷偷溜上车,藏在后座没被发现,跟着他哥一起去了乡下。
徐晚意屏住呼吸,等待梁旭继续说。
再后来,意外发生了。一个刚出狱的犯人对当初缉拿他的警察怀恨在心,出狱的第一件事,就是复仇。
江禹安提着礼品赶到的时候,他的师傅已经遇害,浑身是血躺在院子里,死不瞑目。凶手并未跑远,江禹安让江樾回车里,哪里也不要去,独自追凶。
故事停在这了,陷入无尽的沉默。徐晚意怔怔抬眸,看到梁旭神色痛苦,眼眶似乎闪烁着什么。
*
小男孩在车后座崩溃哭泣,满脑都是刚刚看到的凶案现场。那个人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担心哥哥会出意外,摁开车门跌跌撞撞跪下车,又坚强爬起来,沿着先前哥哥离开的路线找寻。
顺着田埂,又跑到高耸的野草丛。
他听到了搏斗的声音,却看不见人在哪,只能崩溃地大吼:“哥...你在哪...哥...”
掀开一层又一层野草,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到尿失禁,甚至连话都不敢再说。
他的哥哥江禹安,被凶手摁在身下。凶手握着把刀,刺向了身下人的腹部。即将刺第二刀,听到动静,凶手狰狞地抬起头,握刀姿势停在空中。
江禹安脸上被血染红,他偏过头,用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呼喊着:“跑...快跑...”
凶手起身试图抓住小男孩,却被江禹安死死抱住了腿。凶手用力踢脚挣脱,江禹安口吐鲜血,却仍未松手。
小男孩陷入无尽的恐惧,他听了哥哥的话转身逃跑,撕心裂肺地哭,撕心裂肺地跑。
摔倒了,手掌被磨破,很痛很痛,但他只能爬起来继续跑,继续跑,无休止地跑。
终于,他跑到了种满两排高树的马路中间,一辆货车差点撞他。
司机骂骂咧咧下车,却看到小孩情绪崩溃,狼狈不堪。
后来,警察来了,小男孩看着自己的哥哥被抬出来,浑身是血。
他跌跌撞撞不顾一切跑过去,他看到哥哥伸出手,嘴里喊着什么。
但他没能跑到哥哥身边,那只手就垂下去了。
江禹安死了。
······
听完一切,有液体从眼眶掉落,徐晚意回过神来,怔怔擦拭泪水。
她从未想过,江樾哥哥背后的故事会是这样。
“因为禹安,小樾从小就吵嚷着想当警察。”梁旭叹气,“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他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我们都以为他放弃了。直到高一,他爸从他的日记里发现还有这个想法后...哎...总之在那以后,小樾再也没有学过了...”
“那天他跟家里人说想考公安...所有人都吓到了...他妈妈第一个不同意...”
徐晚意哽咽。
“梁医生,26床的病人说肚子痛——”
一个护士跑过来。
梁旭起身,看了看徐晚意,“这些年我看着小樾长大,其实他以前很爱笑,活泼淘气,经常闯祸,大人都拿他没辙。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就变得很沉默。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小樾能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活得开心就好。所以还是谢谢你,让小樾走出了那段阴影,能直面自己的内心。”
*
病房内,护士换新的药瓶惊醒了江樾,他醒来没看到徐晚意,情绪瞬间低迷。
他拿起柜子上的手机,正想发消息控诉徐晚意不遵守承诺。
下一秒,有人进入房间。
他抬起头,惊喜:“你没走?!”
先前梁旭离开后,徐晚意在病房外消化梁旭说的话,坐了很长时间才平复好情绪。
她故作轻松的语气,“没有啊,我不是说了要等你醒了才走吗。”
见江樾想蹭起身,徐晚意连忙过去,把病床摇起来。
“你哭了?”察觉到女孩睫毛上的泪珠,江樾心抖了下。
徐晚意愣住,胡乱擦了擦,否认:“没有啊,就是刚刚洗了个脸。”
说话声有鼻音,骗不了江樾,还想说什么,徐晚意却快速扯开话题。
“一会儿池佳他们要来看你...我奶奶给我打电话了...所以我现在得走了...”
她怕再不走,就再也狠不下心说那些话了。
注意力被转移,江樾扁嘴:“啊...我刚醒你就要走了?”
早知道就不睡了。
徐晚意弯起唇角,拾起地上的纸袋放在柜子上,“这是我的复习笔记,都给你了,说不定你以后用得上。”
江樾巴巴看着徐晚意